王充論衡【卷十一】

談天篇

儒書言: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,怒而觸不周之山,使天柱折,地維絕。女媧銷煉五色石以補蒼天,斷鼇足以立四極。天不足西北,故日月移焉;地不足東南,故百川注焉。此久遠之文,世間是之言也。文雅之人,怪而無以非,若非而無以奪,又恐其實然,不敢正議。以天道人事論之,殆虛言也。

與人爭為天子不勝,怒觸不周之山,使天柱折,地維絕,有力如此,天下無敵。以此之力,與三軍戰,則士卒螻蟻也,兵革毫芒也,安得不勝之恨,怒觸不周之山乎?且堅重莫如山,以萬人之力,共推小山,不能動也。如不周之山,大山也,使是天柱乎,折之固難;使非柱乎,觸不周山而使天柱折,是亦複難信。顓頊與之爭,舉天下之兵,悉海內之眾,不能當也,何不勝之有!

且夫天者,氣邪?體也?如乎,雲煙無異,安得柱而折之?女媧以石補子,是休也。如審然,天乃玉石之類也。石之質重,千里一柱,不能勝也。如五嶽之巔不能上極天,乃為柱。如觸不周,上極天乎?不周為共工所折,當此之時,天毀壞也?如審毀壞,何用舉之?斷鼇之足以立四極,說者曰:鱉,古之大獸也,四足長大,故斷其足以立四極。夫不周,山也;鼇,獸也。夫天本以山為柱,共工折之,代以獸足,骨有腐朽,何能立之久?且鼇足可以柱天,體必長大,不容於天地,女媧雖聖,何能殺之?如能殺之,殺之何用?足可以柱天,則皮革如鐵石,刀劍矛戟不能刺之,強弩利矢不能勝射也。

察當今天去地甚高,古天與今無異。當共工缺天之時,天非墜於地也。女媧,人也,人雖長,無及天者。夫其補天之時,何登緣階據而得治之?豈古之天若屋廡之形,去人不遠,故共工得敗之,女媧得補之乎?如審然者,女媧多已前,齒為人者,人皇最先。人皇之時,天如蓋乎?

說易者曰:元氣未分,渾沌為一。儒書又言:溟,氣未分之類也。及其分離,清者為天,濁者為地。如說之家、儒書之言,天地始分,形體尚小,相去近也。近則或枕於不周之山,共工得折之,女媧得補之也。

含氣之類,無有不長。天地,含氣之自然也;從始立以來,年歲甚多,則天地相去,廣狹遠近,不可複計。儒書之言,殆有所見。然其言觸不周山而折天柱,絕地維,消煉五石補蒼天,斷鼇之足以立四極,猶為虛也。何則?山雖動,共工之力不能折也。豈天地始分之時,山小而人反大乎?何以能觸而折之?以五色石補天,尚可謂五石若藥石治病之狀。至其斷鼇之足以立四極,難論言也。從女媧以來久矣,四極之立自若鼇之足乎?

鄒衍之書言:天下有九州,禹貢之上所謂九州也;禹貢九州,所謂一州也,若禹貢以上者九焉。禹貢九州,方今天下九州也,在東南隅,名曰赤縣神州。復更有八州。每一州者四海環之,名曰裨海。九州之外,更有瀛海。此言詭異,聞者驚駭,然亦不能實然否,相隨觀讀諷述以談。故虛實之事,並傳世間,真偽不別也。世人惑焉,是以難論。

案鄒子之知不過禹。禹之治洪水,以益為佐。禹主治水,益之主記勿。極天之廣,窮地之長,辨四海之外,竟四山之表,三十五國之地,鳥獸草木、金石水土,莫不畢載,不言複有九州。淮南王劉安召朮士伍被、左吳之輩,充滿宮殿,作道朮之書,論天下之事。地形之篇,道異類之物,外國之怪,列三十五國之異,不言更有九州。鄒子行地不若禹、益,聞見不過被、吳,才非聖人,事非天授,安得此言?案禹之山經、淮南之地形,以察鄒子之書,虛妄之言也。

太史公曰:禹本紀言河出昆倉,其高三千五百餘裏,日月所於相辟隱為光明也,其上有玉泉、華池。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,窮河源,惡睹本紀所謂昆倉者乎?故言九州山川,尚書近之矣。至禹本紀、山經所有怪物,餘不敢言也。夫弗敢言者,謂之虛也。昆倉之高,玉泉、華池,世所共聞,張騫親行無其實。案禹貢九州山川怪奇之物、金玉之珍,莫不悉載,不言昆倉山上有玉泉、華池。案太史公之言,山經、禹紀,虛妄之言。

凡事難知,是非難測。極為天中,方今天下在禹極之南,則天極北必高多民。禹貢東漸於海,西被於流沙,此則天地之極際也。日刺徑千里,今從東海之上會稽鄞,則察日之初出徑二尺,尚遠之驗也,遠則東方之地尚多,東方之地尚多,則天極之北,天地廣長,不復訾矣。夫如是,鄒衍之言未可非,禹紀、山海、淮南地形未可信也。鄒衍曰:方今天下在地東南,名赤縣神州。天極為天中,如方今天下在地東南,視極當在西北。今正在北方,今天下在極南也。以極言之,不在東南,鄒衍之言非也。如在東南,近日所出,日如出時,其光宜大。今從東海上察日,及從流沙之地視日,小大同也。相去萬里,小大不變,方今天下得地之廣少矣。

雒陽,九州之中也,從雒陽北顧,極正在北。東海之上,去雒陽三千里,視極亦在北。推此以度,從流沙之地,視極亦必複在北焉。東海、流沙,九州東西之際也,相去萬里,視極猶在北者,地小居狹,未能辟離極也。日南之郡,去雒且萬里。徙民還者,問之,言日中之時,所居之地,未能在日南也。度之復南萬里,日在日之南,是則去雒陽二萬里,乃為日南也。

今從雒地察日之去遠近,非與極同也,極為遠也。今欲北行三萬里,未能至極下也。假令之至,是則名為距極下也。以至日南五萬里,極北亦五萬里也。極北亦五萬里,極東西亦皆五萬里焉。東西十萬,南北十萬,相承百萬裏。鄒衍之言:天地之間,有若天下者九。案周時九州,東西五千里,南北亦五千里。五五二十五,一州者二萬五千里。天下若此九之乘二萬五千里。二十二萬五千里。如鄒衍之書,若謂之多,計度驗實,反為少焉。

儒者曰:天,氣也,故其去人不遠。人有是非,陰為德害,天輒知之,又輒應之,近人之效也。如實論之,天體非氣也。人生於天,何嫌天無氣?猶有體在上,與人相遠。秘傳或言天之離天下六萬餘裏,數家計之,三百六十五度一周天。下有周度,高有裏數。如天審氣,氣如雲煙,安得裏度?又以二十八宿效之,二十八宿為日月舍,猶地有郵亭為長吏廨矣。郵亭著地,亦如星舍著天也。案附書者,天有形體,所據不虛。由此考之,則無恍惚,明矣。

說日篇

儒者曰:日朝見,出陰中;暮不見,入陰中。陰氣晦冥,故沒不見。如實論之,不出入陰中。何以效之?夫夜,陰也,氣亦晦冥,或夜舉火者,光不滅焉。夜之陰,北方之陰也,朝出日暮入,所舉之火也。火夜舉,光不滅,日暮入,獨不見,非氣驗也。夫觀冬日之出入,朝出東南,暮入西南,東南西南非陰,何故謂之出入陰中?且夫星小猶見,日大反滅,世儒之論,竟虛妄也。

儒者曰:冬日短,夏日長,亦複以陰陽。夏時陽氣多,陰氣少,陽氣光明,與日同耀,故日出輒無鄣蔽。冬陰氣晦冥,掩日之光,日雖出,猶隱不見,故冬日日短,陰多陽少,與夏相反。如實論之,日之長短,不以陰陽。何以驗之?復以北方之星。北方之陰,日之陰也,北方之陰,不蔽星光,冬日之陰,何故獨滅日明?由此言之,以陰陽說者,失其實矣。

實者,夏時日在東井,冬時日在牽牛,牽牛去極遠,故日道短,東井近極,故日道長。夏北至東井,冬南至牽牛,故冬夏節極,皆謂之至,春秋未至,故謂之分。

或曰:夏時陽氣盛,陽氣在南方,故天舉而高;冬時陽氣衰,天抑而下。高則日道多,故日長;下則日道少,故日短也。

曰:陽氣盛,天南方舉而日道長,月亦當復長。案夏日長之時,日出東北,而月出東南;冬日短之時,日出東南,月出東北。如夏時天舉南方,日月當俱出東北,冬時天復下,日月亦當俱出東南。由此言之,夏時天不舉南方,冬時天不抑下也。然則夏日之長也,其所出之星在北方也;冬日之短也,其所出之星在南方也。

問曰:當夏五月日長之時在東井,東井近極,故日道長,今案察五月之時,日出於寅,入於戌。日道長,去人遠,何以得見其出於寅入於戌乎?日東井之時,去人極近。夫東井近極,若極旋轉,人常見之矣。使東井在極旁側,得無夜常為晝乎?日晝行十六分,人常見之,不復出入焉。

儒者或曰:日月有九道,故曰日行有近遠,晝夜有長短也。夫復五月之時,晝十一分,夜五分;六月,晝十分,夜六分;從六月往至十一月,月減一分:此則日行月從一分道也,歲日行天十六道也,豈徒九道?

或曰:天高南方、下北方,日出高故見,入下故不見,天之居若倚蓋矣,故極在人之北,是其效也。極其天下之中,今在人北,其若倚蓋,明矣。

曰:既以倚蓋喻,當若蓋之形也;極星在上之北,若蓋之葆矣;其下之南,有若蓋之莖者,正何所乎?夫取蓋倚於地不能運,立而樹之然後能轉。今天運轉,其北際不著地者,觸礙何以能行?由此言之,天不若倚蓋之狀,日之出入不隨天高下,明矣。

或曰:天北際下地中,日隨天而入地,地密鄣隱,故人不見。然天地,夫婦也,合為一體。天在地中,地與天合,天地並氣,故能生物。北方陰也,合體並氣,故居北方。天運行於地中乎,不則北方之地低下而不平也。如審運行地中,鑿地一丈,轉見水源,天行地中,出入水中乎,如北方低下不平,是則九川北注,不得盈滿也。

實者,天不在地中,日亦不隨天隱,天平正與地無異。然而日出上日入下者,隨天轉運,視天若覆盆之狀,故視日上下然,似若出入地中矣。然則日之出,近也,其入遠,不復見,故謂之入,運見於東方近,故謂之出。何以驗之?系明月之珠于車蓋之,轉而旋之,明月之珠旋邪?人望不過十裏,天地合矣,遠非合也。今視日入,非入也,亦遠也。當日入西方之時,其下民亦將謂之日中,從日入之下東望今之天下,或時亦天地合,如是方今天下在南方也,故日出於東方入於北方之地,日出北方,入於南方,各於近者為出,遠者為入,實者不入遠矣。臨大澤之濱,望四邊之際與天屬,其實不屬,遠若屬矣。日以遠為入,澤以遠為屬,其實一也。澤際有陸,人望而不見,陸在,察之若望日亦在,視之若入。皆遠之故也。太山之高,參天入雲,去之百里,不見塊。夫去百里,不見太山,況日去人以萬里數乎?太山之險,則既明矣,試使一人把大炬火夜行于道,平易無險,去人不一裏,火光滅矣,非滅也,遠也。今日西轉不復見者,非入也。

問曰:天平正與地無異,今仰視天,觀日月之行,天高南方下北方,何也?曰:方今天下在東南之上,視天若高,日月道在人之南,今天下在日月道下,故觀日月之行,若高南下北也。何以驗之?即天高,南方之星亦當高,今視南方之星低下,天複低南方乎?夫視天之居近者則高,遠則下焉,極北方之民以為高,南方為下,極東極西,亦如此焉。皆以近者為高,遠者為下。從北塞下近仰視斗極,且在人上。匈奴之北,地之邊陲,北上視天,天復高北下南,日月之道,亦在其上。立太山之上,太山高,去下十裏,太山下。夫天之高下,猶人之察太山也。平正,四方中央高下皆同,今望天之四邊若下者,非也,遠也。非徒下,若合矣。

儒者或以旦暮日出入為近,日中為遠。或以日中為近,日出入為遠。其以日出入為近,日中為遠者,見日出入時大,日中時小也。察物近則大,遠則小,故日出入為近,日中為遠也。其以日出入為遠,日中時為近者,見日中時溫,日出入時寒也。夫火光近人則溫,遠人則寒,故以日中為近,日出入為遠也。二論各有所見,故是非曲直未有所定。如實論之,日中近而日出入遠,何以驗之?以植竿於屋下,夫屋高三丈,竿於屋棟之下,正而樹之,上扣棟,下抵地,是以屋棟去地三丈。如旁邪倚之,則竿末旁跌,不得扣棟,是為去地過三丈也。日中時,日正在天上,猶竿之正樹,去地三丈也。日出入,邪在人旁,猶竿之旁跌,去地過三丈也。夫如是,日中為近,出入為遠,可知明矣。試複以屋中堂而坐一人,一人行於屋上,其行中屋之時,正在坐人之上,是為屋上之人,與屋下坐人,相去三丈矣。如屋上人在東危若西危上,其與屋下坐人,相去過三丈矣。日中時猶人正在屋上矣,其始出與入,猶人在東危與西危也。日中去人近故溫,日出入遠故寒。然則日中時日小,其出入時大者,日中光明故小,其出入時光暗故大,猶晝日察火光小,夜察之火光大也。既以火為效,又以星為驗,晝日星不見者,光耀滅之也,夜無光耀,星乃見。夫日月,星之類也。平旦日入光銷,故視大也。

儒者論日旦出扶桑,暮入細柳。扶桑,東方地;細柳,西方野也。桑、柳,天地之際,日月常所出入之處。問曰:歲二月八月時,日出正東,日入正西,可謂日出於扶桑,入于細柳。今夏日長之時,日出於東北,入於西北,冬日短之時,日出東南,入於西南,冬與夏日之出入,在於四隅,扶桑、細柳,正在何所乎?所論之言,猶謂春秋,不謂冬與夏也。如實論之,日不出於扶桑,入于細柳。 何以驗之?隨天而轉,近則見,遠則不見。當在扶桑、細柳之時,從扶桑、細柳之民,謂之日中之時,從扶桑、細柳察之,或時為日出入,皆以其上者為中,旁則為旦夕,安得出於扶桑入細柳?

儒者論曰:天左旋,日月之行,不系於天,各自旋轉。難之曰:使日月自行,不系於天,日行一度,月行十三度,當日月出時,當進而東旋,何還始西轉?系於天,隨天四時轉行也。其喻若蟻行於上,日月行遲天行疾,天持日月轉,故日月實東行,而反西旋也。

或問:日、月、天皆行,行度不同,三者舒疾,驗之人物,為何以何為喻?曰:天,日行一周。日行一度二千里,日晝行千里,行千里,騏驥晝日亦行千里。然則日行舒疾,與騏驥之步相似類也。月行十三度,十度二萬里,三度六千里,月一日一夜行二萬六千里,與晨鳧飛相類似也。天行三百六十五度,積凡七十三萬里也,其行甚疾,無以為驗,當與陶鈞之運,弩矢之流,相類似乎!天行已疾,去人高遠,視之若遲,蓋望遠物者,動若不動,行若不行。何以驗之?乘船江海之中,順風而驅,近岸則行疾,遠岸則行遲,船行一實也,或疾或遲,遠近之視,使之然也。仰視天之運,不若騏驥負日而馳,皆日暮而日在其前,何則?騏驥近而日遠也。遠則若遲,近則若疾,六萬里之程,難以得運行之實也。

儒者說曰:日行一度,天一日一夜行三百六十五度,天左行,日月右行,與天相迎。問:日月之行也,系著於天也,日月附天而行,不自行也。何以言之?易曰:日月星辰麗乎天,百果草木麗於土。麗者,附也。附天所行,若人附地而圓行,其取喻若蟻行於上焉。

問曰:何知不離天直自行也?如日能直自行,當自東行,無為隨天而西轉也。月行與日同,亦皆附天。何以驗之?驗之似雲。雲不附天,常止於所處,使不附天,亦當自止其處。由此言之,日行附天明矣。

問曰:日,火也。火在地不行,日在天,何以為行?曰:附天之氣行,附地之氣不行。火附地,地不行,故火不行。難曰:附地之氣不行,水何以行?曰:水之行也,東流入海也。西北方高,東南方下,水性歸下,猶火性趨高也。使地不高西方,則水亦不東流。難曰:附地之氣不行,人附地何以行?曰:人之行,求有為也。人道有為,故行求。古者質樸,鄰國接境,雞犬之聲相聞,終身不相往來焉。難曰:附天之氣行,列星亦何以不行?曰:列星著天,天已行也,隨天而轉,是亦行也。難曰:人道有為故行,天道無為何行?曰:天之行也,施氣自然也,施氣則物自生,非故施氣以生物也。不動,氣不施,氣不施,物不生,與人行異。日月五星之行,皆施氣焉。

儒者曰:日中有三足烏,月中有兔、蟾蜍。夫日者,天之火也,與地之火,無以異也。地火之中無生物,天火之中何故有烏?火中無生物,生物入火中,爛而死焉,烏安得立?夫月者,水也,水中有生物,非兔、蟾蜍也。兔與蟾蜍久在水中,無不死者。日月毀於天,螺蚌汨於淵,同氣審矣,所謂兔、蟾蜍者,豈反螺與蚌邪?且問儒者:烏、兔、蟾蜍,死乎生也?如死,久在日月,枯腐朽。如生,日蝕時既,月晦常盡,烏、兔、蟾蜍皆何在?夫烏、兔、蟾蜍,日月氣也,若人之腹髒,萬物之心膂也。月尚可察也,人之察日無不眩,不能知日審何氣,通而見其中有物名曰烏乎?審日不能見烏之形,通而能見其足有三乎?此已非實。且聽儒者之言,蟲物非一,日中何為有烏,月中何為有兔、蟾蜍?

儒者謂日蝕、月蝕也。彼見日蝕常於晦朔,晦朔月與日合,故得蝕之。夫春秋之時,日蝕多矣。經曰:某月朔,日有蝕之。日有蝕之者,未必月也。知月蝕之,何諱不言月?說日蝕之變,陽弱陰強也,人物在世,氣力勁強,乃能乘淩。案月晦光既,朔則如盡,微弱甚矣,安得勝日?夫日之蝕,月蝕也。日蝕謂月蝕之,月誰蝕之者,無蝕月也,月自損也。以月論日,亦如日蝕,光自損也。大率四十一二月日一食,百八十日月一蝕,蝕之皆有時,非時為變,及其為變,氣自然也。日時晦朔,月復為之乎?夫日當實滿,以虧為變,必謂有蝕之者,山崩地動,蝕者誰也?

或說:日食者,月掩之也,日在上,月在下,障於日月之形也。日月合相襲,月在上日在下者,不能掩日。日在上,月在日下,障于日,月光掩日光,故謂之食也,障於月也,若陰雲蔽日月不見矣。其端合者,相食是也。其合相當如襲璧者,日既是也。日月合於晦朔,天之常也。日食,月掩日光,非也。何以驗之?使日月合,月掩日光,其初食崖當與旦復時易處。假令日在東,月在西,月之行疾,東及日,掩日崖,須臾過日而東,西崖初掩之處光當複,東崖未掩者當復食。今察日之食,西崖光缺,其復也,西崖光復,過掩東崖復西崖,謂之合襲相掩障,如何?

儒者謂日月之體皆至圓,彼從下望見其形,若斗筐之狀,狀如正圓,不如望遠光氣,氣不圓矣。夫日月不圓,視若圓者,去人遠也。何以驗之?夫日者,火之精也;月者,水之精也。在地水火不圓,在天水火何故獨圓?日月在天猶五星,五星猶列星,列星不圓,光耀若圓,去人遠也。何以明之?春秋之時,星宋都,就而視之,石也,不圓。以星不圓,知日月五星亦不圓也。

儒者說日及工伎之家,皆以日為一。禹、貢,山海經言:日有十,在海外東方有湯穀,上有扶桑,十日浴沐水中,有大木,九日居下枝,一日居上枝。淮南書又言:燭十日,堯時十日並出,萬物焦枯,堯上射十日,以故不並一日見也。世俗又名甲乙為日,甲至癸凡十日,日之有十,猶星之有五也。通人談士,歸於難知,不肯辨明。是以文二傳而不定,世兩言而無主。

誠實論之,且無十焉。何以驗之?夫日猶月也,日而有十,月有十二乎?星有五,五行之精,金木水火土各異光色。如日有十,其氣必異。今觀日光無有異者,察其小大前後若一。如審氣異,光色宜殊;如誠同氣,宜合為一,無為十也。驗日陽遂,火從天來,日者、大火也,察火在地,一氣也,地無十火,天安得十日?然則所謂十日者,殆更自有他物,光質如日之狀,居湯谷中水,時緣據扶桑,禹、益見之,則紀十日。

數家度日之光,數日之質,刺徑千里,假令日出是扶桑木上之日,扶桑木宜覆萬里,乃能受之。何則?一日徑千里,十日宜萬里也。天之去人萬里餘也,仰察之,日光眩耀,火光盛明,不能堪也。使日出是扶桑木上之日,禹、益見之,不能知其為日也。何則?仰察一日,目猶眩耀,況察十日乎?當禹、益見之,若斗筐之狀,故名之為日。夫火如斗筐,望六萬之形,非就見之,即察之體也。由此言之,禹、益所見,意似日非日也。

天地之間,物氣相類,其實非者多。海外西南有珠樹焉,察之是珠,然非魚中之珠也。夫十日之日,猶珠樹之珠也,珠樹似珠非真珠,十日似日非實日也。淮南見山海經,則虛言真人燭十日,妄紀堯時十日並出。且日,火也;湯谷,水也。水火相賊,則十日浴于湯穀,當滅敗焉。火燃木,扶桑,木也,十日處其上,宜枯焉。今浴湯穀而光不滅,登扶桑而枝不不枯,與今日出同,不驗于五行,故知十日非真日也。且禹、益見十日之時,終不以夜,猶以晝也,則一日出,九日宜留,安得俱出十日?如平旦日未出,且天行有度數,日隨天轉行,安得留扶桑枝間,浴湯谷之水乎?留則失行度,行度差跌不相應矣。如行出之日與十日異,是意似日而非日也。

春秋莊公七年:夏四月辛卯,夜中恒星不見,星如雨。公羊傳曰:如雨者何?非雨也。非雨則曷為謂之如雨?不修春秋曰:雨星,不及地尺而複。君子修之曰:星如雨。不修春秋者,未修春秋時魯,史記曰:星如雨,不及地尺而複。君子者,孔子,孔子修之曰星如雨孔子之意以為地有山陵樓臺,云不及地尺,恐失其實,更正之曰:如雨。如雨者,為從地上而下,星亦從天而複,與同,故曰:如。夫孔子雖云不及地尺,但言如雨,其謂之者,皆是星也。孔子雖定其位,著其文,謂為星,與史同焉。

從平地望泰山之巔,鶴如烏,烏如爵者,泰山高遠,物之小大失其實。天之去地六萬余裏,高遠非直泰山之巔也;星著於天,人察之,失星之實,非直望鶴烏之類也。數等,星之質百里,體大光盛,故能垂耀,人望見之,若鳳卵之狀,遠失其實也。如星審者,天之星而至地,人不知其為星也。何則?時小大不與在天同也。今見星如在天時,是時星也非星,則氣為之也。人見鬼如死人之狀,其實氣象聚,非真死人。然則星之形,其實非星。孔子雲正者,非星而徙,正言如雨非雨之文,蓋俱失星之實矣。

春秋、左氏傳:四月辛卯,夜中恒星不見,夜明也;星如雨,與雨俱也。其言夜明,故不見,與易之言日中見斗相依類也。日中見斗,幽不明也;夜中星不見,夜光明也。事異義同,蓋其實也。其言與雨俱之,集也。夫辛卯之夜明,故星不見,明則不雨之驗也,雨氣陰暗安得明?明則無雨,安得與雨俱?夫如是言與雨俱者非實,且言夜明不見,安得見星與雨俱?

又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,石于宋五,左氏傳曰:星也。夫謂石為星,則謂為石矣。辛卯之夜星,為星則實為石矣。辛卯之夜,星如是石,地有樓臺,樓臺崩壞。孔子雖不合言及地尺,雖地必有實數,魯史目見,不空言者也,雲與雨俱,雨集于地,石亦宜然。至地而樓臺不壞,非星明矣。

且左丘明謂石為星,何以審之?當時石輕然。何以其從天墜也,秦時三山亡,亡有者不消散,有在其集下時必有聲音,或時夷狄之山從集于宋,宋聞石,則謂之星也,左丘明省,則謂之星。夫星,萬物之精,與日月同。說五星者,謂五行之精之光也,五星眾星同光耀,獨謂列星為石,恐失其實。實者辛卯之夜,星若雨而非星也,與彼湯穀之十日,若日而非日也。

儒者又曰:雨從天下,謂正從天墜也。如當實論之,雨從地上不從天下,見雨從上集,則謂從天下矣,其實地上也。然其出地起於山。何以明之?春秋傳曰:觸石而出,膚寸而合,不崇朝而遍天下,惟太山也。太山雨天下,小山雨一國,各以小大為近遠差。雨之出山,或謂雲載而行,雲散水墜,名為雨矣。夫雲則雨,雨則雲矣,初出為雲,雲繁為雨,猶甚而泥露濡汙衣服,若雨之狀,非雲與俱,雲載行雨也。

或曰:尚書曰:月之從星,則以風雨。詩曰:月麗于畢,俾滂矣。二經鹹言,所謂為之非天,如何?夫雨從山發,月經星麗畢之時,麗畢之時當雨也。時不雨,月不麗,山不雲,天地上下自相應也。月麗于上,山於下,氣體偶合,自然道也。雲霧,雨之征也,夏則為露,冬則為霜,溫則為雨,寒則為雪。雨露凍凝者,皆由地發,不從天降也。

答佞篇

或問曰:賢者行道,得尊官厚祿矣;何心為佞,以取富貴?曰:佞人知行道可以得富貴,必以佞取爵祿者,不能禁欲也;知力耕可以得穀,勉貿可以得貨,然而必盜竊,情欲不能禁者也。以禮進退也,人莫之貴,然而違禮者眾,尊義者希,心情貪欲,志慮亂溺也。夫佞與賢者同材,佞以情自敗;偷盜與田商同知,偷盜以欲自劾也。

問曰:佞與賢者同材,材行宜鈞,而佞人曷為獨以情自敗?曰:富貴皆人所欲也,雖有君子之行,猶有饑渴之情。君子則以禮防情,以義割欲,故得循道,循道則無禍。小人縱貪利之欲,逾禮犯義,故進得苟佞,苟佞則有罪。夫賢者,君子也;佞人,小人也。君子與小人本殊操異行,取捨不同。

問曰:佞與讒者同道乎?有以異乎?曰:讒與佞,俱小人也,同道異材,俱以嫉妒為性,而施行發動之異。讒以口害人,佞以事危人;讒人以直道不違,佞人依違匿端;讒人無詐慮,佞人有朮數。故人君皆能遠讒親仁,莫能知賢別佞。難曰:人君皆能遠讒親仁,而莫能知賢別佞,然則佞人意不可知乎?曰:佞可知,人君不能知。庸庸之君,不能知賢,不能知賢,不能知佞。唯聖賢之人,以九德檢其行,以事效考其言。行不合於九德,言不驗於事效,人非賢則佞矣。夫知佞以知賢,知賢以知佞,知賢則賢智自覺,知賢則奸佞自得。賢佞異行,考之一驗;情心不同,觀之一實。

問曰九德之法,張設久矣,觀讀之者,莫不曉見,斗斛之量多少,權衡之縣輕重也。然而居國有土之君,曷為常有邪佞之臣與常有欺惑之患,曰:無患斗斛過,所量非其穀;不患無銓衡,所銓非其物故也。在人君位者,皆知九德之可以檢行,事效可以知情,然而惑亂不能見者,則明不察之故也。人有不能行,行無不可檢;人有不能考,情無不可知。

問曰:行不合於九德,效不檢於考功,進近非賢,非賢則佞。夫庸庸之材,無高之知不能及賢。賢功不效,賢行不應,可謂佞乎?曰:材有不相及,行有不相追,功有不相襲。若知無相襲,人材相什百,取捨宜同,賢佞殊行,是是非非。實名俱立,而效有成敗,是非之言俱當,功有正邪。言合行違,名盛行廢,佞人也。

問曰:行合九德則賢,不合則佞。世人操行者可盡謂佞乎?曰:諸非皆惡,惡中之逆者,謂之無道;惡中之巧者,謂之佞人。聖王刑憲,佞在惡中;聖王賞勸,賢在善中。純潔之賢,善中殊高,賢中之聖也。善惡中大佞,惡中之雄也。故曰:觀賢由善,察佞由惡。善惡定成,賢佞形矣。

問曰:聰明有蔽塞,推行有謬誤,今以是者為賢,非者為佞,殆不得賢之實乎?曰:聰明蔽塞,推行謬誤,人之所歉也。故曰:刑故無小,宥過無大。聖君原心省意,故誅故貰誤。故賊加增,過誤減損,一獄吏所能定也,賢者見之不疑矣。

問曰:言行無功效,可謂佞乎?曰:蘇秦約六國為從,強秦不敢窺兵於關外。張儀為橫,六國不敢同攻於關內。六國約從,則秦畏而六國強;三秦稱橫,則秦強而天下弱。功著效明,載紀竹帛,雖賢何以加之?太史公敍言眾賢,儀、秦有篇,無嫉惡之文,功鈞名敵,不異於賢。夫功之不可以效賢,猶名之不可實也。儀、秦,排難之人也,處擾攘之世,行揣摩之朮。當此之時,稷、契不能與之爭計,禹、睾陶不能與之比效。若夫陰陽調和,風雨時適,五穀豐熟,盜賊衰息,人舉廉讓,家行道德之功,命祿貴美,術數所致,非道德之所成也。太史公記功,故高來,記錄成則著效明驗,攬載高卓,以儀、秦功美,故列其狀。由此言之,佞人亦能以權說立功為效。無效,未可為佞也。

難曰:惡中立功者謂之佞。能為功者,材高知明。思慮遠者,必傍義依仁,亂於大賢。故覺佞之篇曰:人主好辨,佞人言利;人主好文,佞人辭麗。心合意同,偶當人主,說而不見其非,何以知其偽而伺其奸乎?曰:是謂庸庸之君也,材下知昏,蔽惑不見。後若又大賢之君,察之審明,若視俎上脯,指掌中之理,數局上之棋,摘轅中之馬。魚鱉匿淵,捕漁者知其源;禽獸藏山,畋獵者見其脈。佞人異行於世,世不能見,庸庸之主,無高材之人也。

難曰:人君好辨,佞人言利;人主好文,佞人辭麗。言操合同,何以覺之?曰:文王官人法曰:推其往行以揆其來言,聽其來言以省其往行,觀其陽以考其陰,察其內以揆其外。是故詐善設節者可知,飾偽無情者可辨,質誠居善者可得,含忠守節者可見也。人之舊性不辨,人君好辨,佞人學求合於上也。人之故能不文,人君好文,佞人意欲稱上。上奢,己麗服;上儉,己不飭。今操與古殊,朝行與家別,考鄉里之跡,證朝庭之行,察共親之節,明事君之操,外內不相稱,名實不相副,際會發見、奸為覺露也。

問曰:人操行無恒,權時制宜。信者欺人,直者曲撓,權變所設,前後異操,事有所應,左右異語。儒書所載,權變非一。今以素故考之,母乃失實乎?曰:賢者有權,佞者有權。賢者之有權,後有應。佞人之有權,亦反經,後有惡。故賢人之權,為事為國;佞人之權,為身為家。觀其所權,賢佞可論。察其發動,邪正可名。

問曰:佞人好毀人,有諸?曰:佞人不毀人。如毀人,是讒人也。何則?佞人求利,故不毀人。苟利於己,曷為毀之?苟不利於己,毀之無益。以計求便,以數取利,利則便得。妒人共事,然後危人。其危人也非毀之,而其害人也非泊之。譽而危之,故人不知。厚而害之,故人不疑。是故佞人危而不怨,害人之敗而不仇。隱情匿意,為之功也。如毀人,人亦毀之,眾不親,士不附也,安能得容世取利於上?

問曰:佞人不毀人於世間,毀人於將前乎?曰:佞人以人欺將,不毀人於將。然則佞人奈何?曰:佞人毀人,譽之;危人,安之。毀危奈何?假令甲有高行奇知,名聲顯聞,將恐人君召問,扶而勝己,欲故廢不言,常騰譽之。薦之者眾,將議欲用,問人,人必不對曰,甲賢而宜召也。何則?甲意不欲留縣,前聞其語矣,聲望欲入府,在郡則望欲入州。志高則操與人異,望遠則意不顧近。屈而用之,其心不滿,不則臥病。賤而命之則傷賢,不則損威。故人君所以失名損譽者,好臣所常臣也。自耐下之,用之可也。自度不能下之,用之不便。夫用之不兩相益,舍之不兩相損。人君畏其志,信佞人之言,遂置不用。

問曰:佞人直以高才洪知考上世人乎?將有師學檢也?曰:人自有知以詐人,及其人主,須朮以動上,猶上人自有勇威人,及其戰鬥,須兵法以進眾,術則從橫,師則鬼穀也。傳曰:蘇秦、張儀從橫習之鬼谷先生,掘地為坑,曰:下,說令我泣,出則耐分人君之地。蘇秦下,說鬼谷先生泣下沾襟,張儀不若。蘇秦相趙,並相六國。張儀貧賤,往歸蘇秦,座之堂下,食以仆妾之食,數讓激怒,欲令相秦。儀忿恨,遂西入秦。蘇秦使人厚送。其後覺知,曰:此在其朮中,吾不知也,此吾所不及蘇君者。知深有朮,權變鋒出,故身尊崇榮顯,為世雄傑。深謀明術,深淺不能並行,明暗不能並知。

問曰:佞人養名作高,有諸?曰:佞人食利專權,不養名作高。貪權據凡,則高名自立矣。稱于小人,不行于君子。何則?利義相伐,正邪相反。義動君子,利動小人。佞人貪利名之顯,君子不安下則身危。舉世為佞者,皆以禍眾,不能養其身,安能養其名?上世列傳棄宗養身,違利赴名,竹帛所載,伯成、子高委國而耕,於陵子辭位灌園,近世蘭陵王仲子、東郡昔廬君陽,寢位久病,不應上征,可謂養名矣。夫不以道進,必不以道出身;不以義止,必不以義立名。佞人懷貪利之心,輕禍重身,傾死為矣,何名之養?義廢德壞,操行隨辱,何云作高?

問曰:大佞易知乎,小佞易知也?曰:大佞易知,小佞難知。何則?大佞材高,其跡易察;小佞知下,其效難省。何以明之?成事,小盜難覺,大盜易知也。攻城襲邑,剽劫虜掠,發則事覺,道路皆知盜也。穿鑿垣牆,狸步鼠竊,莫知謂誰。曰大佞奸深惑亂,其人如大盜易知,人君何難?曰:書曰:知人則哲,惟帝難之。虞舜大聖,兜大佞。大聖難知大佞,大佞不憂大聖。何易之有?曰:是謂下知之,上知之。上知之大難小易,下知之大易小難。何則?佞人材高,論說麗美。因麗美之說,人主之威,人立主心並不能責,知或不能覺。小佞材下,對鄉失漏,際會不密,人君警悟,得知其故。大難小易也。屋漏在上,知者在下。漏大,下見之著;漏小,下見之微。或曰:雍也仁而不佞。孔子曰:焉用佞!禦人以口給,屢憎於民。誤設計數,煩擾農商,損下益上,愁民說主。損上益下,忠臣之說也;損下益上,佞人之義也。季氏富於周公,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,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。聚斂,季氏不知其惡,不知百姓所共非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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