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論衡【卷十二】

程材篇

論者多謂儒生不及彼文吏,見文吏利便而儒生陸落,則詆訾儒生以為淺短,稱譽文吏謂之深長。是不知儒生,亦不知文吏也。儒生、文吏皆有材智,非文吏材高而儒生智下也,文吏更事,儒生不習也。謂文吏更事,儒生不習,可也;謂文吏深長,儒生淺短,知妄矣。

世俗共短儒生,儒生之徒亦自相少。何則?並好仕學宦,用吏為繩表也。儒生有闕,俗共短之;文吏有過,俗不敢訾。歸非于儒生,付是于文吏也。夫儒生材非下于文吏,又非所習之業非所當為也,然世俗共短之者,見將不好用也。將之不好用之者,事多,己不能理,須文吏以領之也。夫論善謀材,施用累能,期於有益。文吏理煩,身役於職,職判功立,將尊其能。儒生栗栗,不能當劇,將有煩疑,不能效力,力無益于時,則官不及其身也。將以官課材,材以官為驗,是故世俗常高文吏,賤下儒生。儒生之下,文吏之高,本由不能之將。世俗之論,緣將好惡。

今世之將,材高知深,能達眾凡,舉綱持領,事無不定。其置文吏也,備數滿員,足以輔己志。志在修德,務在立化,則夫文吏瓦石,儒生珠玉也。夫文吏能破堅理煩,不能守身,不能守身,則亦不能輔將。儒生不習于職,長於匡救,將相傾側,諫難不懼。案世間能建蹇蹇之節,成三諫之議,令將檢身自敕,不敢邪曲者,率多儒生。阿意苟取容幸,將欲放失,低嘿不言者,率多文吏。文吏以事勝,以忠負;儒生以節優,以職劣。二者長短,各有所宜。世之將相,各有所取。取儒生者,必軌德立化者也;取文吏者,必優事理亂者也。

材不自能則須助,須助則待勁。官之立佐,為力不足也;吏之取能,為材不及也。日之照幽,不須燈燭;賁、育當敵,不待輔佐。使將相知力若日之照幽,賁、育之難敵,則文吏之能無所用也。病作而醫用,禍起而巫使。如自能案方和藥,入室求祟,則醫不售而巫不進矣。橋樑之設也,足不能越溝也;車馬之用也,走不能追遠也。足能越溝,走能追遠,則橋樑不設、車馬不用矣。天地事物,人所重敬,皆力劣知極,須仰以給足者也。今世之將相,不責己之不能,而賤儒生之不習;不原文吏之所得得用,而尊其材謂之善吏。非文吏,憂不除;非文吏,患不救:是以選舉取常故,案吏取無害。儒生無閥閱,所能不能任劇,故陋於選舉,佚於朝庭。

聰慧捷疾者,隨時變化,學知吏事,則踵文吏之後,未得良善之名。守古循志,案禮修義,輒為將相所不任,文吏所毗戲。不見任則執欲息退,見毗戲則意不得。臨職不勸,察事不精,遂為不能,斥落不習。有俗材而無雅度者,學知吏事,亂于文吏,觀將所知,適時所急,轉志易務,晝夜學問,無所羞恥,期於成能名文而已。其高志妙操之人,恥降意損崇,以稱媚取進,深疾才能之儒,汨入文吏之科,堅守高志,不肯下學。亦時或精暗不及,意疏不密,臨事不識,對向謬誤;拜起不便,進退失度,秦記言事,蒙士解過;援引古義,割切將欲,直言一指,觸諱犯忌;封蒙約縛,簡繩檢署,事不如法,文辭卓詭,辟刺離實,曲不應義。故世俗輕之,文吏薄之,將相賤之。

是以世俗學問者,不肯竟經明學,深知古今,急欲成一家章句,義理略具,同趨學史書,讀律諷令,治作情奏,習對向,滑習跪拜,家成室就,召署輒能。徇今不顧古,趨仇不存志,競進不案禮,廢經不念學。是以古經廢而不修,舊學暗而不明,儒者寂於空室,文吏嘩於朝堂。材能之士,隨世驅馳;節操之人,守隘屏竄。驅馳日以巧,屏竄日以拙。非材頓知不及也,希見闕為,不狎習也。蓋足未嘗行堯、禹問曲折,目未嘗見孔、墨問形象。

齊部世刺繡,恒女無不能;襄邑俗織錦,鈍婦無不巧。目見之,日為之,手狎也。使材士未嘗見,巧女未嘗為,異事詭手,暫為卒睹,顯露易為者,猶憒憒焉。方今論事不謂希更,而曰材不敏;不曰:未嘗為,而曰:知不達。失其實也。儒生材無不能敏,業無不能達,志不肯為。今俗見不習謂之不能,睹不為謂之不達。科用累能,故文吏在前,儒生在後。是從朝庭謂之也。如從儒堂訂之,則儒生在上,文吏在下矣。從農論田,田夫勝;從商講賈,賈人賢。今從朝庭謂之,文吏,朝庭之人也,幼為幹吏,以朝庭為田畝,以刀筆為耒耜,以文書為農業,猶家人子弟生長宅中,其知曲折愈於賓客也。賓客暫至,雖孔、墨之材,不能分別。儒生猶賓客,文吏猶子弟也。以子弟論之,則文吏曉于儒生,儒生暗于文吏。今世之將相,知子弟以文吏為慧,不能知文吏以狎為能;知賓客以暫為固,不知儒生以希為拙:惑蔽暗昧,不知類也。

一縣佐史之材,任郡掾史。一郡修行之能,堪州從事。然而郡不召佐史,州不取修行者,巧習無害,文少德高也。五曹自有條品,簿書自有故事,勤力玩弄,成為巧吏,安足多矣。賢明之將,程吏取材,不求習論高,存志不顧文也。稱良吏曰忠,忠之所以為效,非簿書也。夫事可學而知,禮可習而善,忠節公行,不可立也。文吏、儒生皆有所志,然而儒生務忠良,文吏趨理事。苟有忠良之業,疏拙於事,無損于高。

論者以儒生不曉簿書,置之於下第。法令比例,吏斷決也。文吏治事,必問法家。縣官事務,莫大法令。必以吏職程高,是則法令之家宜最為上。或曰:固然,法令,漢家之經,吏議決焉。事定於法,誠為明矣。曰: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,儒生善政大義,皆出其中。董仲舒表春秋之義,稽合於律,無乖異者。然則春秋,漢之經,孔子製作,垂遺於漢。論者徒尊法家,不高春秋,是暗蔽也。春秋、五經義相關穿,既是春秋,不大五經,是不通也。五經以道為務,事不如道,道行事立,無道不成。然則儒生所學者,道也;文吏所學者,事也。假使材同,當以道學。如比于文吏,洗泥者以水,燔腥生者用火。水火,道也,用之者事也,事末於道。儒生治本,文吏理末,道本與事末比,定尊卑之高下,可得程矣。

堯以俊德,致黎民雍。孔子曰:孝悌之至,通於神明。張釋之曰:秦任刀筆小吏,陵遲至於二世,天下土崩。張湯、趙禹,漢之惠吏,太吏公序累置於酷部而致土崩,孰與通於神明,令人填膺也?將相知經學至道,而不尊經學之生,彼見經學之生能不及治事之吏也。牛刀可以割雞,雞刀難以屠牛。刺繡之師,能縫帷裳。納縷之工,不能織錦。儒生能為文吏之事,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學。文吏之能,誠劣不及,儒生之不習,實優而不為。禹決江河,不秉鍤;周公築雒,不把築杖。夫筆墨簿書,钁鍤築杖之類也,而欲合志大道者躬親為之,是使將軍戰而大匠也。說一經之生,治一曹之事,旬月能之。典一曹之吏,學一經之業,一歲不能立也。何則?吏事易知,而經學難見也。儒生擲經,窮竟聖意。文吏搖筆,考跡民事。夫能知大聖之意,曉細民之情,孰者為難?以立難之材,含懷章句,十萬以上,行有餘力。博學覽古今,計胸中之穎,出溢十萬。文吏所知,不過辨解簿書。富累千金,孰與貲直百十也?京稟知丘,孰與委聚如坁也?世名材為名器,器大者盈物多。然則儒生所懷,可謂多矣。

蓬生麻間,不扶自直;白紗入緇,不染自黑。此言所習善惡,變易質性也。儒生之性,非能皆善也,被服聖教,日夜諷詠,得聖人之操矣。文吏幼則筆墨,手習而行,無篇章之誦,不聞仁義之語。長大成吏,舞文巧法,徇私為己,勉赴權利。考事則受賂,臨民則采漁,處右則弄權,幸上則賣將。一旦在位,鮮冠利劍。一歲典職,田宅並兼。性非皆惡,所習為者違聖教也。故習善儒路,歸化慕義,志操則勵,變從高明。將相之顯用儒生:東海相宗叔犀,犀廣召幽隱,春秋會饗,設置三科,以第補吏。一府員吏,儒生什九。陳留太守陳子,開廣儒路,列曹掾史,皆能教授。簿書之吏,什置一二。兩將知道事之理,曉多少之量,故世稱褒其名,書記經累其行也。

量知篇

程材所論,論材能行操,未言學知之殊奇也。夫儒生之所以過文吏者,學問日多,簡練其性,雕琢其材也。故夫學者所以反情治性,盡材成德也。材盡德成,其比于文吏亦雕琢者,程量多矣。貧人與富人,俱齎錢百,並為賻禮死哀之家。知之者知貧人劣能共百,以為富人饒羨有奇餘也;不知之者,見錢俱百,以為財貨貧富皆若一也。文吏、儒生皆有似於此。皆為掾吏,並典一曹,將知之者,知文吏、儒生筆同,而儒生胸中之藏,尚多奇餘。不知之者,以為皆吏,深淺多少同一量,失實甚矣。地性生草,山性生木。如地種葵韭,山樹棗栗,名曰美園茂林,不復與一恒地庸山比矣。文吏、儒生,有似於此,俱有材能,並用筆墨,而儒生奇有先王之道。先王之道,非徒葵韭棗栗之謂也。恒女之手,紡績織經,如或奇能,織錦刺繡,名曰卓殊,不復與恒女科矣。夫儒生與文吏程材,而儒生侈有經傳之學,猶女工織錦刺繡之奇也。

貧人好濫而富人守節者,貧人不足而富人饒侈。儒生不為非而文吏好為奸者,文吏少道德而儒生多仁義也。貧人富人,並為賓客,受賜于主人,富人不慚而貧人常愧者,富人有以效,貧人無以復也。儒生、文吏,俱以長吏為主人者也。儒生受長吏之祿,報長吏以道;文吏空胸無仁義之學,居往食祿,終無以效,所謂尸位素餐者也。素者,空也;空虛無德,餐人之祿,故曰:素餐。無道藝之業,不曉政治,默坐朝庭,不能言事,與屍無異,故曰:屍位。然則文吏所謂尸位素餐者也。居右食嘉,見將傾邪,豈能舉記陳言得失乎?一則不能見是非,二則畏罰不敢直言。禮曰:情欲巧。其能力言者,文醜不好者,有骨無肉,脂腴不足,犯幹將相,遂取間。為地戰者不能立功名,貪爵祿者不能諫於上。文吏貪爵祿,一日居位,輒欲圖利以當資用,侵漁徇身,不為將貪官顯義。雖見太山之惡,安肯揚舉毛髮之言。事理如此,何用自解於尸位素餐乎?儒生學大義,以道事將,不可則止,有大臣之志,以經勉為公正之操,敢言者也。位又疏遠,遠而近諫,禮謂之諂,此則郡縣之府庭所以常廓無人者也。

或曰:文吏筆紮之能,而治定簿書,考理煩事,雖無道學,筋力材能盡於朝庭,此亦報上之效驗也。曰:此有似於貧人負官重責,貧無以償,則身為官作,責乃畢竟。夫官之作,非屋廡則牆壁也。屋廡則用斧斤,牆壁則用築鍤。荷斤斧,把築鍤,與彼握刀持筆何以殊?苟謂治文書者報上之效驗,此則治屋廡牆壁之人,亦報上也。俱為官作,刀筆斧斤築鍤鈞也。抱布貿絲,交易有亡,各得所願。儒生抱道貿祿,文吏無所抱,何用貿易?農商殊業,所畜之貨,貨不可同,計其精粗,量其多少,其出溢者名曰:富人,富人在世,鄉里願之。夫先王之道,非徒農商之貨也;其為長吏立功致化,百徒富多出溢之榮也。且儒生之業,豈徒出溢哉?其身簡練,知慮光明,見是非,審尤可奇也。

蒸所與眾山之材幹同也,伐以為蒸,熏以火,煙熱究浹,光色澤潤,之於堂,其耀浩廣,火灶之效加也。繡之未刺,錦之未織,恒絲庸帛,何以異哉?加五采之巧,施針縷之飾,文章炫耀,黼黻華蟲,山龍日月。學士有文章,猶絲帛之有五色之巧也。本質不能相過,學業積聚,超逾多矣。物實無中核者謂之鬱,無刀斧之斷者謂之樸。文吏不學,世之教無核也,郁樸之人,孰與程哉?骨曰:切,象曰:玉、曰:琢,石曰:磨,切琢磨,乃成寶器。人之學問知能成就,猶骨象玉石切琢磨也。雖欲勿用,賢君其舍諸?孫武、闔廬,世之善用兵者也,知或學其法者,戰必勝。不曉什伯之陣,不知擊刺之朮者,強使之軍,軍覆師敗,無其法也。穀之始熟曰:粟。舂之於臼,簸其秕糠;蒸之於甑,爨之以火,成熟為飯,乃甘可食。可食而食之,味生肌腴成也。粟未為米,米未成飯,氣腥未熟,食之傷人。夫人之不學,猶谷未成粟,米未為飯也。知心亂少,猶食腥穀,氣傷人也。學士簡練于學,成熟于師,身之有益,猶谷成飯,食之生肌腴也。銅錫未采,在眾石之間,工師鑿掘,爐橐鑄鑠乃成器。未更爐橐,名曰:積石,積石與彼路畔之瓦、山間之礫,一實也。故夫穀未舂蒸曰:粟,銅未鑄鑠曰:積石,人未學問曰:者,竹木之類也。夫竹生於山,木長於林,未知所入。截竹為筒,破以為牒,加筆墨之跡,乃成文字,大者為經,小者為傳記。斷木為槧,之為板,力加刮削,乃成奏牘。夫竹木,粗苴之物也,雕琢刻削,乃成為器用。況人含天地之性,最為貴者乎!

不入師門,無經傳之教,以郁樸之實,不曉禮義,立之朝庭,植笮樹表之類也,其何益哉?山野草茂,鉤鐮斬刈,乃成道路也。士未入道門,邪惡未除,猶山野草木未斬刈,不成路也。染練布帛,名之曰采,貴吉之服也。無染練之治名粗,粗不吉,喪人服之。人無道學,仕宦朝庭,其不能招致也,猶喪人服粗不能招吉也。能削柱梁,謂之木匠。能穿鑿穴坎,謂之士匠。能雕琢文書,謂之史匠。夫文吏之學,學治文書也,當與木土之匠同科,安得程于儒生哉?禦史之遇文書,不失分銖。有司之陳籩豆,不誤行伍。其巧習者,亦先學之,人不貴者也,小賤之能,非尊大之職也。無經藝之本,有筆墨之末,大道未足而小伎過多,雖曰吾多學問,禦史之知、有司之惠也。飯黍梁者饜,餐糟糠者飽,雖俱曰:食,為腴不同。儒生文吏,學俱稱習,其於朝庭,有益不鈞。 鄭子皮使尹何為政,子產比於未能操刀使之割也。子路使子羔為費宰,孔子曰:賊夫人之子。皆以未學不見大道也。醫無方朮,雲:吾能治病。問之曰:何用治病?曰:用心意。病者必不信也。吏無經學,曰:吾能治民。問之曰:何用治民?曰:以材能。是醫無方朮,以心意治病也,百姓安肯信向,而人君任用使之乎!手中無錢之市,使貨主問曰:錢何在,對曰:無錢,貨主必不與也。夫胸中不學,猶手中無錢也。欲人君任使之,百姓信向之,奈何也!

謝短篇

程材、量知,言儒生、文吏之材,不能相過;以儒生修大道,以文吏曉簿書,道勝於事,故謂儒生頗愈文吏也。此職業外相程相量也。其內各有所以為短,未實謝也。夫儒生能說一經,自謂通大道驕文吏;文吏曉簿書,自謂文無害以戲儒生。各持滿而自臧,非彼而是我,不知所為短,不悟於己未足。論衡之,將使然各知所之。

夫儒生所短,不徒以不曉簿書;文吏所劣,不徒以不通大道也。反以閉暗不覽古今,不能各自知其所業之事未具足也。二家各短,不能自知也。世之論者,而亦不能酬之,如何?

夫儒生之業,五經也,南面為師,旦夕講授章句,滑習義理,究備於五經可也。五經之後,秦、漢之事,無不能知者,短也。夫知古不知今,謂之陸沉,然則儒生,所謂陸沉者也。五經之前,至於天地始開、帝王初立者,主名為誰,儒生又不知也。夫知今不知古,謂之盲瞽。五經比於上古,猶為今也。徒能說經,不曉上古,然則儒生,所謂盲瞽者也。

儒生猶曰:上古久遠,其事暗昧,故經不載而師不說也。夫三王之事雖近矣,經雖不載,義所連及,五經所當共知,儒生所當審說也。夏自禹向國,幾載而至於殷;殷自湯幾祀而至於周;周自文王幾年而至於秦。桀亡夏而紂棄殷,滅周者何王也?周猶為遠,秦則漢之所伐也。夏始于禹,殷本于湯,周祖後稷,秦初為人者誰?秦燔五經,坑殺儒士,五經之家所共聞也。秦何起而燔五經,何感而坑儒生?秦則前代也。漢國自儒生之家也,從高祖至今朝幾世?歷年訖今幾載?初受何命?復獲何瑞?得天下難易孰與殷、周?家人子弟,學問曆幾歲,人問之曰:居宅幾年?祖先何為?不能知者,愚子弟也。然則儒生不能知漢事,世之愚蔽人也。溫故知新,可以為師。古今不知,稱師如何!

彼人問曰:二尺四寸,聖人文語,朝夕講習,義類所及,故可務知。漢事未載於經,名為尺籍短書,比於小道,其能知,非儒者之貴也。儒不能都曉古今,欲各別說其經,經事義類,乃以不知為貴也。

事不曉,不以為短,請複別問儒生,各以其經旦夕之所講說。 先問易家:易本何所起?造作之者為誰?彼將應曰:伏羲作八卦,文王演為六十四,孔子作象、系辭。三聖重業,易乃具足。問之曰:易有三家,一曰:連山,二曰:歸藏,三曰:周易。伏羲所作,文王所造,連山乎?歸藏,周易也?秦燔五經,易何以得脫?漢興幾年而複立?宣帝之時,河內女子壞老屋,得易一篇,名為何易?此時易具足未?

問尚書家曰:今旦夕所授二十九篇,奇有百二篇,又有百篇。二十九篇何所起?百二篇何所造?秦焚諸書之時,尚書諸篇皆何在?漢興,始錄尚書者何帝?初受學者何人?

問禮家曰:前孔子時,周已制禮,殷禮夏禮,凡三王因時損益,篇有多少,文有增減,不知今禮,周乎?殷、夏也?彼必以漢承周,將曰:周禮。夫周禮六典,又六轉,六六三十六,三百六十,是以周官三百六十也。案今禮不見六典,無三百六十官,又不見天子。天子禮廢何時?豈秦滅之哉?宣帝時河內女子壞老屋,得佚禮一篇,六十篇中,是何篇是者?高祖詔叔孫通製作儀品,六二篇何在?而複定儀禮,見在十六篇,秦火之餘也。更秦之時,篇凡有幾?

問詩家曰:詩作何帝王時也?彼將曰:周衰而詩作,蓋康王時也。康王德缺于房,大臣刺晏,故詩作。夫文、武之隆貴在成、康,康王未衰,詩安得作?周非一王,何知其康王也?二王之末皆衰,夏、殷衰時,詩何不作?尚書曰詩言志,歌詠言,此時已有詩也,斷取周以來而謂興于周。古者采詩,詩有文也,今詩無書,何知非秦燔五經,詩獨無餘禮劄也?

問春秋家曰:孔子作春秋,周何王時也?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,春秋作矣。自衛反魯,哀公時也。自衛,何君也?俟孔子以何禮,而孔子反魯作春秋乎?孔子錄史記以作春秋,史記本名春秋乎?製作以為經乃歸春秋也?

法律之家,亦為儒生問曰:九章,誰所作也?彼聞皋陶作獄,必將曰:皋陶山。詰曰:皋陶,唐、虞時,唐、虞之刑五刑,案今律無五刑之文。或曰:蕭何也。詰曰:蕭何,高祖時也,孝文之時,齊太倉令淳於意有罪,征詣長安,其女緹縈為父上書,言肉刑壹施,不得改悔。文帝痛其言,乃改肉刑。案今九章象刑,非肉刑也。文帝在蕭何後,知時肉刑也。蕭何所造,反具肉象刑也?而云九章蕭何所造乎?古禮三百,威儀三千,刑亦正刑三百,科條三千。出於禮,入于刑,禮之所去,刑之所取,故其多少同一數也。今禮經十六,蕭何律有九章,不相應,又何?五經題篇,皆以事義別之,至禮與律猶經也,題之,禮言昏禮,律言盜律,何?

夫總問儒生以古今之義,儒生不能知,別名以其經事問之,又不能曉,斯則坐守何言師法、不頗博覽之咎也。

文吏自謂知官事,曉簿書。問之曰:曉知其事,當能究達其義,通見其意否?文吏必將罔然。問之曰:古者封侯各專國土,今置太守令長,何義?古人井田,民為公家耕,今量租,何意?一歲使民居更一月,何據?年二十三傅,十五賦,七歲頭錢二十三,何緣?有,何帝王時?門戶井灶,何立?社稷、先農、靈星,保祠?歲終逐疫,何驅?使立桃象人于門戶,何旨?掛蘆索於戶上,畫虎於門闌,何放除?牆壁書畫厭火丈夫,何見?步之六尺,冠之六寸,何應?有尉史令史,無丞長史,何制?兩郡移書曰敢告卒人,兩縣不言,何解?郡言事二府曰敢言之,司空曰上,何狀?賜民爵八級,何法?名曰:簪、上造,何謂?吏上功曰:伐閱,名籍墨將,何指?七十賜王杖,何起?著鳩於杖末,不著爵,何杖?苟以鳩為善,不賜而賜鳩杖,而不爵,何說?日分六十,漏之盡百,鼓之致五,何故?吏衣黑衣,宮闕赤單,何慎?服革于腰,佩刀於右,帶劍于左,何人備?著鉤於履,冠在於首,何象?吏居城郭,出乘車馬,坐治文書;起城郭,何王?造車輿,何工?生馬,何地?作書,何人王?造城郭及馬所生,難知也,遠也。造車作書,易曉也,必將應曰:倉頡作書,奚仲作車。詰曰:倉頡何感而作書?奚仲何起而作車?又不知也。文吏所當知,然而不知,亦不博覽之過也。

夫儒生不覽古今,何知一永不過守信經文,滑習章句,解剝互錯,分明乖異。文吏不曉吏道,所能不過案獄考事,移書下記,對卿便給。准之無一閱備,皆淺略不及,偏駁不純,俱有闕遺,何以相言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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