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論衡【卷十八】

自然篇

天地合氣,萬物自生,猶夫婦合氣,子自生矣。萬物之生,含血之類,知饑知寒,見五穀可食,取而食之,見絲麻可衣,取而衣之。或說以為天生五穀以食人,生絲麻以衣人,此謂天為人作農夫桑女之徒也,不合自然,故其義疑,未可從也。試依道家論之。

天者,普施氣萬物之中,穀愈饑而絲麻救寒,故人食谷衣絲麻也。夫天之不故生五穀絲麻以衣食人,由其有災變不欲以譴告人也。物自生而人衣食之,氣自變而人畏懼之。以若說論之,厭于人心矣。如天瑞為故,自然焉在?無為何居?何以知天之自然也?以天無口目也。案有為者,口目之類也。口欲食而目欲視,有嗜欲於內,發之於外,口目求之,得以為利欲之為也。今無口目之欲,於物無所求索,夫何為乎!何以知天無口目也?以地知之。地以土為體,土本無口目。無地,夫婦也,地體無口目,亦知天口目也。使天體乎,宜與地同。使天氣乎,氣若雲煙。雲煙之屬,安得口目!

或曰:凡動行之類,皆本無有為。有欲故動,動則有為。今天動行與人相似,安得無為?曰:天之動行也,施氣也,體動氣乃出,物乃生矣。由人動氣也,體動氣乃出,子亦生也。夫人之施氣也,非欲以生子,氣施而子自生矣。天動不欲以生物,而物自生,此則自然也。施氣不欲為物,而物自為,此則無為也。謂天自然無為者何?氣也。恬淡無欲,無為無事者也,老聃得以壽矣。老聃稟之於天,使天無此氣,老聃安所稟受此性!師無其說而弟子獨言者,未之有也。

或復於桓公,公曰:以告仲父。左右曰:一則仲父,二則仲父,為君乃易乎?桓公曰:吾未得仲父,故難;已得仲父,何為不易!夫桓公得父,任之以事,委之以政,不復與知。皇天以至優之德與王政,隨而譴告人之,則天德不若桓公,而霸君之操過上帝也。

或曰:桓公知管仲賢,故委任之;如非管仲,亦將譴告之矣。使天遭堯、舜,必無譴告之變。曰:天能譴告人君,則亦能故命聖君。擇才若堯、舜,受以王命,委以王事,勿復與知。今則不然,生庸庸之君,失道廢德,隨譴告之,何天不憚勞也!曹參為漢相,縱酒歌樂,不聽政治,其子諫之,笞之二百。當時天下無擾亂之變。淮陽鑄偽錢,吏不能禁,汲黯為太守,不壞一爐,不刑一人,高枕安臥,而淮陽政清。夫曹參為相若不為相,汲黯為太守若郡無人。然而漢朝無事,淮陽刑錯者,參德優而黯威重也。計天之威德,孰與曹參、汲黯?而謂天與王政隨而譴告之,是謂天德不若曹參厚,而威不若汲黯重也。蘧伯玉治衛,子貢使人問之:何以治衛?對曰:以不治治之。夫不治之治,無為之道也。

或曰:太平之應,,河出圖,洛出書。不畫不就,不為不成。天地出之,有為之驗也。張良游泗水之上,遇黃石公授太公書,蓋天佐漢誅秦,故命令神石為鬼書授人,復為有為之效也。曰:此皆自然也。夫天安得以筆黑而為圖書乎?天道自然,故圖書自成。晉唐叔虞、魯成季友生,文在其手,故叔曰:虞,季曰:友。宋仲子生,有文在其手,曰:為魯夫人。三者在母之時,文字成矣,而謂天為文字,在母之時,天使神持錐筆墨刻其身乎?自然之化,固疑難知,外若有為,內實自然。是乙太史公紀黃石事,疑而不能實也。趙簡子夢上天,見一男子在帝之側,後出,見人當道,則前所夢見在帝側者也。論之以為趙國且昌之狀也。黃石授書,亦漢且興之象也。妖氣為鬼,鬼象人形,自然之道,非或為之也。

草木之生,華葉青蔥,皆有曲折,象類文章,謂天為文字,復為華葉乎?宋人或刻木為楮葉者,三年乃成。列子曰:使天地三年乃成一葉,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。如列子之言,萬物之葉自為生也。自為生也,故能並成。如天為之,其遲當若宋人刻楮葉矣。觀鳥獸之毛羽,毛羽之采色,通可為乎!鳥獸未能盡實。春觀萬物之生,秋觀其成,天地為之乎?物自然也。如謂天地為之,為之宜用手,天地安得萬萬千千手,並為萬萬千千物乎!諸物在天地之間也,猶子在母腹中也。母懷子氣,十月而生,鼻、口、耳、目、發膚、毛理、血脈、脂腴、骨節、爪齒,自然成腹中乎?母為之也?偶人千萬,不名為人者,何也?鼻口耳目,非性自然也。武帝幸王李夫人,王李夫人死,思見其形。道士以方朮作夫人形,形成,出入宮門,武帝大驚,立而迎之,忽不復見。蓋非自然之真,方士巧妄之偽,故一見恍忽,消散滅亡。有為之化,其不可久行,猶(李夫人形不可久見也。道家論自然,不知引物事以驗其言行,故自然之說未見信也。

然雖自然,亦須有為輔助。耒耜耕耘,因春播種者,人為之也;及穀入地,日夜長夫大,人不能為也。或為之者,敗之道也。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者,就而揠之,明日枯死。夫欲為自然者,宋人之徒也。

問曰:人生於天地,天地無為。人稟天性者,亦當無為,而有為,何也?曰:至德純渥之人,稟天氣多,故能則天,自然無為。稟氣薄少,不遵道德,不似天地,故曰不肖。不肖者,不似也。不似天地,不類聖賢,故有為也。天地為爐,造化為工,稟氣不一,安能皆賢!賢之純者,黃、老是也。黃者,黃帝也;老者,老子也。黃、老之操,身中恬淡,其治無為。正身共己,而陰陽自和,無心於為,而物自化,無意於生,而物自成。

易曰:黃帝、堯、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垂衣裳者,垂拱無為也。孔子曰:大哉,堯之為君也!惟天為大,惟堯則之。又曰:巍巍乎舜、禹之有天下也!而不與焉。周公曰:上帝引佚。上帝謂虞舜禹也。虞舜禹承安繼治,任賢使能,恭己無為而天下治。虞舜禹承堯之安,堯則天而行,不作功邀名,無為之化自成,故曰:蕩蕩乎民無能名焉。年五十者擊壤于塗,不能知堯之德,蓋自然之化也。易曰:大人與天地合其德。黃帝、堯、舜大人也,其德與天地合,故知無為也。天道無為,故春不為生,而夏不為長,秋不為成,冬不為藏。陽氣自出,物自生長,陰氣自起,物自成藏。汲井決陂,灌溉園田,物亦生長,霈然而雨,物之莖葉根垓,莫不洽濡。程量澍澤,孰與汲井決陂哉!故無為之為大矣。本不求功,故其功立;本不求名,故其名成。沛然之雨,功名大矣,而天地不為也,氣和而雨自集。

儒家說夫婦之道取法於天地,知夫婦法天地,不知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,可謂惑矣。夫天覆於上,地偃於下,下氣上,上氣降下,萬物自生其中間矣。當其生也,天不須復與也,由子在母懷中,父不能知也。物自生,子自成,天地父母,何與知哉!及其生也,人道有教訓之義。天道無為,聽恣其性,故放魚於川,縱獸於山,從其性命之欲也。不驅魚令上陵,不逐獸令入淵者,何哉?拂詭其性,失其所宜也。夫百姓,魚獸之類也。上德治之若烹小鮮,與天地同操也。商鞅變秦法,欲為殊異之功,不聽趙良之議,以取車裂之患,德薄多欲,君臣相憎怨也。道家德厚,下當其上,上安其下,純蒙無為,何復譴告?故曰:政之適也,君臣相忘於治,魚相忘于水,獸相忘于林,人相忘於世。故曰天也。孔子謂顏淵曰:吾服汝,忘也;汝之服於我,亦忘也。以孔子為君,顏淵為臣,尚不能譴告,況以老子為君,文子為臣乎!老子、文子,似天地者也。淳酒味甘,飲之者醉不相知。薄酒酸苦,賓主顰蹙。夫相譴告,道薄之驗也。謂天譴告,曾謂天德不若淳酒乎!

禮者,忠信之薄,亂之首也。相譏以禮,故相譴告。三皇之時,坐者于于,行者居居,乍自以為馬,乍自以為牛,純德行而民瞳,曉惠之心未形生也。當時亦無災異,如有災異,不名曰:譴告。何則?時人愚蠢,不知相繩責也。末世衰微,上下相非,災異時至,則造譴告之言矣。夫今之天,古之天也,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,譴告之言生於今者,人以心准況之也。誥誓不及五帝,要盟不及三王,交質子不及五伯。德彌薄者信彌衰。心險而行,則犯約而負教;教約不行,則相譴告;譴告不改,舉兵相滅。由此言之,譴告之言,衰亂之語也,而謂之上天為之,斯蓋所以疑也。

且凡言譴告者,以人道驗之也。人道,君譴告臣,上天譴告君也,謂災異為譴告。夫人道,臣亦有諫君,以災異為譴告,而王者亦當時有諫上天之義,其效何在?苟謂天德優,人不能諫,優德亦宜玄默,不當譴告。萬石君子有過,不言,對案不食,至優之驗也。夫人之優者,猶能不言,皇天德大,而乃謂之譴告乎!夫天無為,故不言災變,時至,氣自為之。夫天地不能為,亦不能知也。腹中有寒,腹中疾痛,人不使也,氣自為之。夫天地之間,猶人背腹之中也。謂天為災變,凡諸怪異之類,無小大薄厚,皆天所為乎?牛生馬,桃生李,如論者之言,天神入牛腹中為馬,把李實提桃間乎?牢曰:子云:吾不試,故藝。又曰: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。人之賤不用於大者,類多伎能。天尊貴高大,安能撰為災變以譴告人,且吉凶蜚色見於面,人不能為,色自發也。天地猶人身,氣變猶蜚色。人不能為蜚色,天地安能為氣變!然則氣變之見,殆自然也。變自見,色自發,占候之家,因以言也。

夫寒溫、譴告、變動、招致,四疑皆已論矣。譴告于天道尤詭,故重論之。論之,所以難別也。說合于人事,不入於道意,從道不隨事,雖違儒家之說,合黃、老之義也。

感類篇

陰陽不和,災變發起,或時先世遺咎,或時氣自然。賢聖感類慊懼,自思災變惡征何為至乎?引過自責,恐有罪,畏慎恐懼之意,未必有其實事也。何以明之?以湯遭旱自責以五過也。聖人純完,行無缺失矣,何自責有五過?然如書曰:湯自責,天應以雨。湯本無過,以五過自責,天何故雨?使以無過致旱,亦不知自責,不亦能得雨也。由此言之,旱不為湯至,雨不應自責。然而前旱後雨者,自然之氣也。此言書之語也。難之曰:春秋大雩,董仲舒設土龍,皆為一時間也。一時不雨,恐懼雩祭,求有請福,憂念百性也。湯遭旱七年,以五過自責,謂何時也?夫遭旱一時,輒自責乎?旱至七年,乃自責也?謂一時輒自責,七年乃雨,天應之誠,何其留也!始謂七年乃自責,憂念百姓,何其遲也!不合雩祭之法,不厭憂民之義。書之言未可信也。

由此論之,周成王之雷風發,亦此類也。金滕曰:秋大熟,未獲。天大雷電以風,禾盡偃,大木斯拔,邦人大恐。當此之時,周公死,儒者說之,以為成王狐疑於葬周公:欲以天子禮葬公,公人臣也;欲以人臣禮葬公,公有王功。狐疑于葬周公之間,天大雷雨,動怒示變,以彰聖功。古文家以武王崩,周公居攝,管、蔡流言,王意狐疑周公,周公奔楚,故天雷雨,以悟成王。

夫一雷一雨之變,或以為葬疑,或以為信讒,二家未可審。且訂葬疑之說,秋夏之際,陽氣尚盛,未嘗無雷雨也,顧其拔木偃禾,頗為壯耳。當雷雨時,成王感懼,開金滕之書,見周公之功,執書泣過,自責之深,自責適已,天偶反風,書家則謂天為周公怒也。千秋萬夏,不絕雷雨。苟謂雷雨為天怒乎,是則皇天歲歲怒也。正月陽氣發洩,雷聲始動,秋夏陽至極而雷折。苟謂秋夏之雷,為天大怒,正月之雷,天小怒乎?雷為天怒,雨為恩施。使天為周公怒,徒當雷不當雨,今雷雨俱至,天怒且喜乎?子於是日也哭則不歌。周禮子卯稷食菜羹,哀樂不並行。哀樂不並行,喜怒反並至乎!

秦始皇帝東封岱岳,雷雨暴至。劉媼息大澤,雷雨晦冥。始皇無道,自同前聖,治亂自謂太平,天怒可也。劉媼息大澤,夢與神遇,是生高祖,何怒于生聖人而為雷雨乎?堯時大風為害,堯激大風於青丘之野。舜入大麓,烈風雷雨。堯、舜世之隆主,何過於天,天為風雨也?大旱,春秋雩祭,又董仲舒設土龍以類招氣,如天應雩龍,必為雷雨。何則?秋夏之雨與雷俱也。必從春秋、仲舒之朮,則大雩龍,求怒天乎!師曠奏白雪之曲,雷電下擊,鼓清角之音,風雨暴至。苟為雷雨為天怒,天何憎于白雪清角,而怒師曠為之乎!此雷雨之難也。

又問之曰:成王不以天子禮葬周公,天為雷風,偃禾拔朮,成王覺悟,執書泣過,天乃反風,偃禾復起,何不為疾反風以立大木,必須國人起築之乎?應曰:天不能。曰:然則天有所不能乎?應曰:然。難曰:孟賁推人而人仆,接人而起接人立。天能拔木,不能復起,是則天力不如孟賁也。秦時三山亡,猶謂天所徒也。夫木之輕重,孰與三山?能徒三山,不能起大木,非天用力宜也。如謂三山非天所亡,然則雷雨獨天所為乎?問曰:天之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禮葬周公,以公有聖德,以公有王功。經曰:王乃得周公死所自以為功,代武王之說。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也。

難之曰:伊尹相湯伐夏,為民興利除害,致天下太平;湯死,復相大甲,大甲佚豫,放之桐宮,攝政三年,乃退復位。周公曰:伊尹格於皇天。天所宜彰也。伊尹死時,天何以不為雷雨?應曰:以百雨兩篇曰:伊尹死,大霧三日。大霧三日亂氣矣,非天怒之變也。東海張霸造百雨兩篇,其言雖未可信,且假以問:天為雷雨以悟成王,成王未開金匱雷止乎?已開金匱雷雨乃止也?應曰:未開金匱雷止也。開匱得書,見公之功,黨悟泣過,決以天子孔葬公,出郊觀變,天止雨反風,禾盡起。由此言之,成王未覺悟,雷雨止矣。難曰:伊尹死,霧三日,天何不三日雷雨,須成王覺悟乃止乎?太戊之時,桑穀生朝,七日大拱,太戊思政,桑穀消亡。宋景公時,熒惑守心,出三善言,熒惑徒舍。使太戊不思政,景公無三善言,桑穀不消,熒惑不徒。何則?災變所以譴告也,所譴告未覺,災變不除,天之至意也。今天怒為雷雨以責成王,成王未覺,雨雷之息,何其早也?

又問曰:禮,諸侯之子稱公子,諸侯之孫稱公孫,皆食埰地,殊之眾庶。何則?公子公孫,親而又尊,得體公稱,又食埰地,名實相副,猶文質相稱也。天彰周公之功,令成王以天子禮葬,何不令成王號周公以周王,副天子之禮乎?應曰:王者,名之尊號也,人臣不得名也。難曰:人臣猶得名王,禮乎?武王伐紂,下車追王大王、王季、文王。三人者諸侯,亦人臣也,以王號加之。何為獨可于三王,不可于周公?天意欲彰周公,豈能明乎!豈以王跡起於三人哉!然而王功亦成于周公。江起岷山,流為濤瀨。相濤瀨之流,孰與初起之源?鬯之所為到,白雉之所為來,三王乎?周公也?周公功德盛于三王,不加王號,豈天惡人妄稱之哉!周衰,六國稱王,齊、秦更為帝,當時天無禁怒之變。周公不以天子禮葬,天為雷雨以責成王,何天之好惡不純一乎?

又問曰:魯季孫賜曾子簀,曾子病而寢之。童子曰:華而者,大夫之簀。而曾子感慚,命元易簀。蓋禮,大夫之簀,士不得寢也。今周公人臣也,以天子禮葬,魂而有靈,將安之不也?應曰:成王所為,天之所予,何為不安?難曰:季孫所賜大夫之簀,豈曾子之所自製乎,何獨不安乎?子疾病,子路遣門人為臣。病間曰:久矣哉!由之行詐也!無臣而為有臣,吾誰欺,欺天乎?孔子罪子路者也。己非人君,子路使門人為臣,非天之心而妄為之,是欺天也。周公亦非天子也,以孔子之心況周公,周公必不安也。季氏旅於太山,孔子曰: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?以曾子之細,猶卻非禮;周公至聖,豈安天子之葬?曾謂周公不如曾子乎?由此原之,周公不安也。大人與天地合德,周公不安,天亦不安,何故為雷雨以責成王乎?

又問曰: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武王之命,何可代乎?應曰:九齡之夢,天奪文王年以益武王。克殷二年之時,九齡之年未盡,武王不豫,則請之矣。人命不可請,獨武王可,非世常法,故藏于金滕;不可復為,故掩而不見。難曰:九齡之夢,武王已得文王之年未?應曰:已得之矣。難曰:已得文王之年,命當自延。克殷二年,雖病,猶將不死,周公何為請而代之?應曰:人君爵人以官,議定,未之即與,曹下案目,然後可諾。天雖奪文王年以益武王,猶須周公請,乃能得之。命數精微,非一臥之夢所能得也。應曰九齡之夢能得也難曰:九齡之夢,文王夢與武王九齡。武王夢帝予其九齡,其天已予之矣,武王已得之矣,何須複請?人且得官,先夢得爵,其後莫舉,猶自得官。何則?兆象先見,其驗必至也。古者謂年為齡,已得九齡,猶人夢得爵也。周公因必效之夢,請之於天,功安能大乎?

又問曰:功無大小,德無多少,人須仰恃賴之者,則為美矣。使周公不代武王,武王病死,周公與成王而致天下太平乎?應曰:成事,周公輔成王而天下不亂。使武王不見代,遂病至死,周公致太平何疑乎?難曰:若是,武王之生無益,其死無損,須周公功乃成也。周衰,諸侯背畔,管仲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。孔子曰:微管仲,吾其被髮左衽矣。使無管仲,不合諸侯,夷狄交侵,中國絕滅。此無管仲有所傷也。程量有益,管仲之功,偶于周公。管仲死,桓公不以諸侯禮葬,以周公況之,天亦宜怒,微雷薄雨不至,何哉?豈以周公聖而管仲不乎?夫管仲為反坫,有三歸,孔子譏之,以為不賢。反坫、三歸,諸侯之禮;天子禮葬,王者之制,皆以人臣俱不得為。大人與天地合德,孔子,大人也,譏管仲之僭禮,皇天欲周公之侵制,非合德之驗。書家之說,未可然也。

以見鳥跡而知為書,見蜚蓬而知為車。天非以鳥跡命倉頡,以蜚蓬使奚仲也,奚仲感蜚蓬而倉頡起鳥跡也。晉文反國,命徹麋墨,舅犯心感,辭位歸家。夫文公之徹麋墨,非欲去舅犯,舅犯感慚,自同於麋墨也。宋華臣弱其宗,使家賊六人以鈹殺華吳于宋,命合左師之後。左師懼曰:老夫無罪。其後左師怨咎華臣,華臣備之。國人逐狗,狗入華臣之門,華臣以為左師來攻己也,逾牆而走。夫華臣自殺華吳而左師懼,國人自逐狗而華臣自走。成王之畏懼,猶此類也。心疑于不以天子禮葬公,卒遭雷雨之至,則懼而畏過矣。夫雷雨之至,天未必責成王也。雷雨至,成王懼以自責也。夫感則蒼頡、奚仲之心,懼則左師、華臣之意也。懷嫌疑之計,遭暴至之氣,以類之驗見,則天怒之效成矣。見類驗於寂漠,猶感動而畏懼,況雷雨揚軒之聲,成王庶幾能不怵惕乎?

迅雷風烈,孔子必變。禮,君子聞雷,雖夜,衣冠而坐,所以敬雷懼激氣也。聖人君子于道無嫌,然猶順天變動,況成王有周公之疑,聞雷雨之變,安能不振懼乎!然則雷雨之至也,殆且自天氣,成王畏懼,殆且感物類也。

夫天道無為,如天以雷雨責怒人,則亦能以雷雨殺無道。古無道者多,可以雷雨誅殺其身,必命聖人興師動軍,頓兵傷士,難以一雷行誅,輕以三軍克敵,何天之不憚煩也!或曰:紂父帝乙射天毆地,遊涇、渭之間,雷電擊而殺之。斯天以雷電誅無道也。帝乙之惡,孰與桀、紂?鄒伯奇論桀、紂惡不如亡秦,亡秦不如王莽,然而桀、紂、秦、莽之地死,不以雷電。孔子作春秋,采毫毛之善,貶纖介之惡,采善不逾其美,貶惡不溢其過。責小以大,夫人無之。成王小疑,天大雷雨。如定以臣葬公,其變何以過此!洪範稽疑,不悟災變者,人之才不能盡曉,天不以疑責備於人也。成王心疑未決,天以大雷雨責之,殆非皇天之意。書家之說,恐失其實也。

齊世篇

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,堅強老壽,百歲左右;下世之人短小陋醜,夭折早死。何則?上世和氣純渥,婚姻以時,人民稟善氣而生,生又不傷,骨節堅定,故長大老壽,狀貌美好。下世反此,故短小夭折,形面醜惡。此言妄也。

夫上世治者,聖人也;下世治者,亦聖人也。聖人之德,前後不殊,則其治世,古今不異。上世之天,下世之天也。天不變易,氣不改更。上世之民,下世之民也,俱稟元氣。元氣純和,古今不異,則稟以為形體者,何故不同?夫稟氣等則懷性均,懷性均則體同,形體同則醜好齊,醜好齊則夭壽適。一天一地,並生萬物。萬物之生,俱得一氣。氣之薄渥,萬世若一。帝王治世,百代同道。人民嫁娶,同時共禮。雖言男三十而娶,女二十而嫁,法制張設,未必奉行。何以效之?以今不奉行也。禮樂之制,存見於今,今之人民,肯行之乎?今人不肯行,古人亦不肯舉。以今之人民,知古之人民也。

人,物也;物,亦物也。人生一世,壽至一百歲。生為十歲兒時,所見地上之物,生死改易者多。至於百歲,臨且死時,所見諸物,與年十歲時所見,無以異也。使上世下世,民人無有異,則百歲之間,足以卜筮。六畜長短,五穀大小,昆蟲、草木、金石、珠玉、蜚、蠕動、行、喙息,無有異者,此形不異也。古之水火,今之水火也。今氣為水火也,使氣有異,則古之水清火熱,而今水濁火寒乎?

人生長六七尺,大三四圍,面有五色,壽至於百,萬世不異。如以上世人民侗長佼好,堅強老壽,下世反此;則天地初立,始為人時,長可如防風之君,色如宋朝,壽如彭祖乎?從當今至千世之後,人可長如莢英,色如嫫母,壽如朝生乎?王莽之時,長人生長一丈,名曰:霸出。建武年中,穎川張仲師長一丈二寸,張湯八尺有餘,其父不滿五尺,俱在今世,或長或短。儒者之言,竟非大誤也。語稱上世使民以宜,傴者抱關,侏儒俳優。如皆侗長佼好,安得傴侏之人乎?

語稱上世之人質樸易化,下世之人文薄難治,故易曰:上古之時,結繩以治,後世易之以書契。先結繩,易化之故;後書契,難治之驗也。故夫宓犧之前,人民至質樸,臥者居居,坐者于於,群居聚處,知其母不識其父。至宓犧時,人民頗文,知欲詐愚,勇欲恐怯,強欲淩弱,眾欲暴寡,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。至周之時,人民文薄,八卦難複因襲,故文王衍為六十四首,極其變使民不倦。至周之時,人民久文薄,故孔子作春秋,采毫毛之善,貶纖介之惡,稱曰:周監於二代,鬱鬱乎文哉!吾從周。孔子知世浸弊,文薄難治,故加密緻之罔,設纖微之禁,檢狎守持,備具悉極。此言妄也。

上世之人所懷五常也,下世之人亦所懷五常也。俱懷五常之道,共稟一氣而生,上世何以質樸,下世何以文薄?彼見上世之民飲血茹毛,無五穀之食,後世穿地為井,耕土種谷,飲井食粟,有水火之調;又見上古岩居穴處,衣禽獸之皮,後世易以宮室,有布帛之飾,則謂上世質樸,下世文薄矣。

夫器業變易,性行不異。然而有質樸文薄之語者,世有盛衰,衰極久有弊也。譬猶衣食之於人也,初成鮮完,始熟香潔,少久穿敗,連日臭茹矣。文質之法,古今所共。一質一文,一衰一盛,古而有之,非獨今也。何以效之?傳曰:夏後氏之王教以忠。上教以忠,君子忠,其失也,小人野。救野莫如敬,殷王之教以敬。上教用敬,君子敬,其失也,小人鬼。救鬼莫如文,故周之王教以文。上教以文,君子文,其失也,小人薄。救薄莫如忠,承周而王者,當教以忠。夏所承唐、虞之教薄,故教以忠;唐、虞以文教,則其所承有鬼失矣。世人見當今之文薄也,狎侮非之,則謂上世樸質,下世文薄。猶家人子弟不謹,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。

語稱上世之人重義輕身,遭忠義之事,得己所當赴死之分明也,則必赴湯趨鋒,死不顧恨。故弘演之節,陳不占之義,行事比類,書籍所載,亡命捐身,眾多非一。今世趨利苟生,棄義妄得,不相勉以義,不相激以行,義廢身不以為累,行隳事不以相畏。此言妄也。

夫上世之士,今世之士也,俱含仁義之性,則其遭事並有奮身之節。古有無義之人,今有建節之士。善惡雜廁,何世無有。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,貴所聞而賤所見。辨士則談其久者,文人則著其遠者。近有奇而辨不稱,今有異而筆不記。若夫琅邪兒子明,歲敗之時,兄為饑人所食,自縛叩頭,代兄為食,餓人美其義,兩舍不食。兄死,收養其孤,受不異於己之子,歲敗穀盡,不能兩活,餓殺其子,活兄之子。臨淮許君叔亦養兄孤子,歲倉卒之時,餓其親子,活兄之子,與子明同義。會稽孟章父英為郡決曹掾,郡將撾殺非辜,事至覆考,英引罪自予,卒代將死。章後復為郡功曹,從役攻賊,兵卒北敗,為賊所射,以身代將,卒死不去。此弘演之節,陳不占之義,何以異?當今著文書者,肯引以為比喻乎?比喻之證,上則求虞、夏,下則索殷、周。秦、漢之際,功奇行殊,猶以為後。又況當今在百代下,言事者目親見之乎?

畫工好畫上代之人,秦、漢之士,功行譎奇,不肯圖。不肯圖今世之士者,尊古卑今也。貴鵠賤雞,鵠遠而雞近也。使當今說道深于孔、墨,名不得與之同;立行崇于曾、顏,聲不得與之鈞。何則?世俗之性,賤所見貴所聞也。有人於此,立義建節,實核其操,古無以過。為文書者,肯載於篇籍,表以為行事乎?作奇論,造新文,不損於前人,好事者肯舍久遠之書,而垂意觀讀之乎?揚子雲作太玄,造言,張伯松不肯壹觀,與之並肩,故賤其言。使子雲在伯松前,伯松以為金匱矣!

語稱上世之時,聖人德優,而功治有奇。故孔子曰:大哉,堯之為君也!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。蕩蕩乎民無能名焉!巍巍乎其有成功也!煥乎其有文章也!舜承堯不墮洪業,禹襲舜不虧大功。其後至湯,舉兵代桀,武王把鉞討紂,無巍巍蕩蕩之文,而有動兵討伐之言。蓋其德劣而兵試,武用而化薄。化薄,不能相逮之明驗也。及至秦、漢,兵革雲擾,戰力角勢,秦以得天下。既得在下,無嘉瑞之美,若協和萬國、鳳皇來儀之類,非德劣不及,功薄不若之征乎?此言妄也。

夫天地氣和,即生聖人。聖人之治,即立大功。和氣不獨在古先,則聖人何故獨優!世俗之性,好褒古而毀今,少所見而多所聞。又見經傳增賢聖之美,孔子尤大堯、舜之功。又聞堯、禹舜禪而相讓,湯、武伐而相奪。則謂古聖優於今,功化渥地後矣。夫經有褒增之文,世有空加之言,讀經覽書者所共見也。孔子曰:紂之不善,不若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惡居下流,天下之惡皆歸焉。世常以桀、紂與堯、舜相反,稱美則說堯、舜,言惡則舉紂、桀。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,則知堯、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。堯、舜之禪,湯、武之誅,皆有天命,非優劣所能為,人事所能成也。使湯、武在唐、虞,亦禪而不伐;堯、舜在殷、周,亦誅而不讓。蓋有天命之實,而世空生優劣之語。經言協和萬國,時亦有丹朱;鳳凰來儀,時亦有有苗;兵皆動而並用,則知德亦何優劣而小大也!

世論桀、紂之惡,甚于亡秦。實事者謂亡秦惡甚於桀、紂。秦、漢善惡相反,猶堯、舜、桀、紂相違也。亡秦與漢皆在後世,亡秦惡甚於桀、紂,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于唐、虞也。唐之萬國,固增而非實者也。有虞之鳳皇,宣帝貼已五致之矣。孝明帝符瑞並至。夫德優故有瑞,瑞鈞則功不相下。宣帝、孝明如劣不及堯、舜,何以能致堯、舜之瑞?光武皇帝龍興鳳舉,取天下若拾遺,何以不及殷湯、周武?世稱周之成、康不虧文王之隆,舜巍巍不虧堯之盛功也。方今聖朝承光武,襲孝明,有浸酆溢美之化,無細小毫髮之虧,上何以不逮舜、禹,下何以不若成、康!世見五帝、三王事在經傳之上,而漢之記故,尚為文書,則謂古聖優而功大,後世劣而化薄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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