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論衡【卷二十】

須頌篇

古之帝王建鴻德者,須鴻筆之臣。褒頌紀載,鴻德乃彰,萬世乃聞。問說書者:欽明文思以下,誰所言也?曰:篇家也。篇家誰也?孔子也。然則孔子鴻筆之人也,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,雅、頌各得其所也。鴻筆之奮,蓋斯時也。或說尚書曰:尚者,上也;上所為,下所書也。下者誰也?曰:臣子也。然則臣子書上所為矣。問儒者:禮言制,樂言作,何也?曰:禮者,上所制,故曰制;樂者,下所作,故曰作。天下太平,頌聲作。方今天下太平矣,頌詩樂聲,可以作未?傳者不知也,故曰拘儒。衛孔悝之鼎銘,周臣勸行。孝宣皇帝稱潁川太守黃霸有治狀,賜金百斤,漢臣勉政。夫以人主頌稱臣子,臣子當褒君父,于義較矣。虞氏天下太平,夔歌舜德。宣王惠周,詩頌其行。召伯述職,周歌棠樹。是故周頌三十一,殷頌五,魯頌四,凡頌四十篇,詩人所以嘉上也。由此言之,臣子當頌,明矣。

儒者謂漢無聖帝,治化未太平。宣漢之篇,論漢已有聖帝,治已太平。恢國之篇,極論漢德非常,實然乃在百代之上。表德頌功,宣褒主上,詩之頌言,右臣之典也。舍其家而觀他人之室,忽其父而稱異人之翁,未為德也。漢,今天下之家也;先帝、今上民臣之翁也。夫曉主德而頌其美,識國奇而恢其功,孰與疑暗不能也!孔子稱大哉,堯之為君也!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。蕩蕩乎民無能名焉。或年五十,擊壤于塗,或曰:大哉,堯之德也!擊壤者曰:吾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鑿井而飲,耕田而食,堯何等力?孔子乃言大哉堯之德者,乃知堯者也。涉聖世不知聖主,是則盲者不能別青黃也;知聖主不能頌,是則暗者不能言是非也。然則方今盲喑之儒,與唐擊壤之民,同一才矣。夫孔子及唐人言大哉者,知堯德,蓋堯盛也。擊壤之民雲堯何等力,是不知堯德也。

夜舉燈燭,光曜所及,可得度也。日照天下,遠近廣狹,難得量也。浮於淮、濟,皆知曲折;入東海者,不曉南北。故夫廣大從橫難數,極深揭曆難測。漢德酆廣,日光海外也。知者知之,不知者不知漢盛也。漢家著書,多上及殷、周,諸子並作,皆論他事,無褒頌之言,論衡有之。又詩頌國名周頌,與杜撫、班固所上漢頌,相依類也。宣帝之時,畫圖漢列士,或不在於畫上者,子孫恥之。何則?父祖不賢,故不畫圖也。夫頌言,非徒畫文也。如千世之後,讀經書不見漢美,後世怪之。故夫古之通經之臣,紀主令功,記於竹帛;頌上令德,刻於鼎銘。文人涉世,以此自勉。漢德不及六代,論者不德之故也。

地有丘,故有高平,或以鍤平而夷之,為平地矣。世見五帝、三王為經書,漢事不載,則謂五、三優於漢矣。或以論為鍤,損三五、三,少豐滿漢家之下,豈徒並為平哉!漢將為丘,五、三轉為矣。湖池非一,廣狹同也,樹竿測之,深淺可度。漢與百代俱為主也,實而論之,優劣可見。故不樹長竿,不知深淺之度;無論衡之論,不知優劣之實。漢在百代之末,上與百代料德,湖池相與比也。無鴻筆之論,不免庸庸之名。論好稱古而毀今,恐漢將在百代之下,豈徒同哉!

諡者,行之跡也。諡之美者,成、宣也;惡者,靈、曆也。成湯遭旱,周宣亦然。然而成湯加成,宣王言宣,無妄之災,不能虧政,臣子累諡,不失實也。由斯以論堯,堯亦美諡也,時亦有洪水,百姓不安,猶言堯者,得實考也。夫一字之諡,尚猶明主,況千言之論,萬文之頌哉!

船車載人,孰與其徒多也?素車樸船,孰與加漆采畫也?然則鴻筆之人,國之船車采畫也。農無強夫,穀粟不登;國無強文,德暗不彰。漢德不休,亂在百代之間,強筆之儒不著載也。高祖以來,著書非不講論。漢司馬長卿為封禪書,文約不具。司馬子長紀黃帝以至孝武,揚子雲錄宣帝以至哀、平,陳平仲紀光武,班孟堅頌孝明,漢家功德,頗可觀見。今上即命,未有褒載,論衡之人,為此畢精,故有齊世、宣漢、恢國、驗符。

龍無雲雨不能參天。鴻筆之人,國之雲雨也。載國德於傳書之上,宣昭名于萬世之後,厥高非徒參天也。城牆之土,平地之壤也,人加築蹈之力,樹立臨池。國之功德崇于城牆,文人之筆勁於築蹈。聖主德盛功立,莫若不褒頌紀載,奚得傳馳流去無疆乎?人有高行,或譽得其實,或欲稱之不能言,或謂不善不肯陳。斷此三者,孰者為賢?五、三之際,于斯為盛。孝明之時,眾瑞並至,百官臣子不為少矣,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,可謂譽得其實矣。頌文譎以奇,彰漢德於百代,使帝名如日月,孰與不能言,言之不美善哉!

秦始皇東南游,升會稽山,李斯刻石,紀頌帝德,至琅琊亦然。秦無道之國,刻石文世,觀讀之者見堯、舜之美。由此言之,須頌明矣。當今非無李斯之才也,無從升會稽曆琅琊之階也。弦歌為妙異之曲,坐者不曰善,弦歌之人必怠不精。何則?妙異難為,觀者不知善也。聖國揚妙異之政,眾臣不頌,將順其美,安得所施哉!今方技之書在竹帛,無主名所從生出,見者忽然不卸服也。如題曰:甲某子之方,若言已驗嘗試,人爭刻寫,以為珍秘。上書于國,記奏記於郡,譽薦士吏,稱朮行能,章下記出,士吏賢妙。何則?章表其行,記明其才也。國德溢熾,莫有宣褒,使聖國大漢有庸庸之名,咎在俗儒不實論也。

古今聖王不絕,則其符瑞亦宜累屬。符瑞之出,不同於前,或時已有,世無以知,故有講瑞。俗儒好長古而短今,言瑞則渥前而薄後。是應實而定之,漢不為少。漢有實事,儒者不稱;古有虛美,誠心然之。信久遠之偽,忽近今之實。斯蓋三增九虛,所以成也;能聖實聖,所以興也。儒者稱聖過實,稽合於漢,漢不能及。非不能及,儒者之說使難及也。如實而論之,漢更難及。谷熟歲平,聖王因緣以立功化,故治期之篇,為漢激發。治有期,亂有時。能以亂為治者優,優者有之。建初孟年,無妄氣至,聖世之期也。皇帝執德,救備其災,故順鼓、明雩,為漢應變。是故災變之至,或在聖世。時旱禍湛,為漢論災。是故春秋為漢制法,論衡為漢平說。

從門應庭,聽堂室之言,什而失九,如升堂窺室,百不失一。論衡之人在古荒流之地,其遠非徒門庭也。日刻徑重千里,人不謂之廣者,遠也。望夜甚雨,月光不暗,人不睹曜者,隱也。聖者垂日月之明,處在中州。隱于百里,遙聞傳授,不實。形耀不實,難論。得詔書到,計吏至,乃聞聖政。是以褒功失丘山之積,頌德遺膏腴之美。使至台閣之下,蹈班、賈之跡,論功德之實,不失毫釐之微。武王封比干之墓,孔子顯三累之行。大漢之德,非直比干三累也。道立國郵表,路出其下,望國郵表者昭然知路。漢德明著,莫立邦表之言,故浩廣之德未光於世也。

佚文篇

孝武皇帝封弟為魯恭王。恭王壞孔子宅以為宮,得佚尚書百篇,禮三百,春秋三十篇,論語二十一篇,聞弦歌之聲,俱復封塗,上言武帝。武帝遣吏發取,古經論語,此時皆出。經傳也而有聞弦歌之聲,文當興於漢,喜樂得之祥也。當傳于漢,寢藏牆壁之中,恭王聞之,聖王感動弦歌之象。此則古文不當掩,漢俟以為符也。

孝成皇帝讀百篇尚書,博士、郎吏莫能曉知,征天下能為尚書者。東海張霸通左氏春秋,案百篇序,以左氏訓詁造作百二篇,具成奏上。成帝出秘尚書以考校之,無一字相應者,成帝下霸於吏,吏當器辜大不謹敬。成帝奇霸之才,赦其辜,亦不滅其經。故百二尚書傳在民間。孔子曰才難,能推精思,作經百篇,才高卓,稀有之人也。成帝赦之,多其文也。雖奸非實,次序篇句,依倚事類,有似真是,故不燒滅之。疏一櫝相遣以書,書十數劄,奏記長吏,文成可觀,讀之滿意,百不能一。張霸推精思至於百篇,漢世實寡類,成帝赦之,不亦宜乎!楊子山為郡上計吏,見三府為哀牢傳不能成,歸郡作上,孝明奇之,征在蘭台。夫以三府掾吏,叢積成才,不能成一篇。子山成之,上覽其文。子山之傳,豈必審是,傳聞依為之有狀,會三府之士,終不能為,子山為之,斯須不難。成帝赦張霸,豈不有以哉!

孝武之時,詔百官對策,董仲舒策文最善。王莽時,使郎吏上奏,劉子駿章尤美。美善不空,才高知深之驗也。曰:聖人之情見於辭。文辭美惡,足以觀才。永平中,神雀群集,孝明詔上神爵頌,百官頌上,文皆比瓦石,唯班固、賈逵、傅毅、楊終、侯諷五頌金玉,孝明覽焉。夫以百官之眾,郎吏非一,唯五人文善,非奇而何?孝武善子虛之賦,征司馬長卿。孝成玩弄眾書之多,善揚子雲,出入遊獵,子雲乘從。使長卿、桓君山、子雲作吏,書所不能盈牘,文所不能成句,則武帝何貪,成帝何欲!故曰:玩揚子雲之篇,樂於居千石之官;挾桓君山之書,富於積猗頓之財。

韓非之書,傳在秦庭,始皇歎曰:獨不得與此人同時。陸賈新語,每奏一篇,高祖左右,稱曰:萬歲。夫歎思其人與喜稱萬歲,豈可空為哉!誠見其美,歡氣發於內也。候氣變者,于天不於地,天,文明也。衣裳在身,文著於衣,不在於裳,衣,法天也。察掌理者左,不觀右,左,文明也。占在右,不觀左,右,文明也。易曰:大人虎變其文炳,君子豹變其文蔚。又曰:觀乎天文,觀乎人文。此言天人以文為觀,大人君子以文為操也。高祖在母身之時,息於澤陂,蛟龍在上,龍炫耀;及起,楚望漢軍,氣成五采;將入咸陽,五星聚東井,星有五色。天或者憎秦滅其文章,欲漢興之,故先受命以文為瑞也。

惡人操意,前後乖違。始皇前歎韓非之書,後惑李斯之議;燔五經之文,設挾書之律。五經之儒,抱經隱匿,伏生之徒,竄藏土中。殄賢聖之文,厥辜深重,嗣之及孫。李斯創議,身伏五刑。漢興,易亡秦之軌,削李斯之跡。高祖始令陸賈造書,未興五經。惠、景以至元、成,經書並修。漢朝鬱鬱,厥語所聞,孰與亡秦?王莽無道,漢軍雲起,台閣廢頓,文書棄散。光武中興,修存未詳。孝明世好文人,並征蘭台之官,文雄會聚。今上即命,詔求亡失,購募以金,安得不有好文之聲!唐、虞既遠,所在書散;殷、周頗近,諸子存焉。漢興以來,傳文未遠,以所聞見,伍唐、虞而什殷、周,煥炳鬱鬱,莫盛於斯。天晏者星辰曉爛,人性奇者掌文藻炳。漢今為盛,故文繁湊也。

孔子曰:文王既歿,文不在茲乎!文王之文,傳在孔子。孔子為漢制文,傳在漢也。受天之文,文人宜遵五經、六藝為文,諸子傳書為文,造論著說為文,上書奏記為文,文德之操為文。立五文在世,皆當賢也。造論著說之文,尤宜勞焉。何則?發胸中之思,論世俗之事,非徒諷古經、續故文也。論發胸臆,文成手中,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。周、秦之際,諸子並作,皆論他事,不頌主上,無益于國,無補於化。造論之人,頌上恢國,國業傳在千載,主德參貳日月,非適諸子書傳所能並也。上書陳便宜,奏記薦吏士,一則為身,二則為人。繁文麗辭,無上書文德之操。治身完行,徇利為私,無為主者。夫如是,五文之中,論者之文多矣。則可尊明矣。

孔子稱周曰:唐、虞之際,于斯為盛,周之德,其可謂至德已矣!孔子,周之文人也,設生漢世,亦稱漢之至德矣。趙佗王南越,倍主滅使,不從漢制,箕踞椎髻,沉溺夷俗。陸賈說以漢德,懼以帝威,心覺醒悟,蹶然起坐。世儒之愚,有趙佗之惑;鴻文之人,陳陸賈之說。觀見之者,將有蹶然起坐,趙佗之悟。漢氏浩爛,不有殊卓之聲。

文人之休,國之符也。望豐屋知名家,睹喬木知舊都。鴻文在國,聖世之驗也。孟子相人以眸子焉,心清則眸子了,了者目文了也。夫候國占人,同一實也。國君聖而文人聚,人心惠而目多采。蹂蹈文錦于泥塗之中,聞見之者莫不痛心。知文錦之可惜,不知文人之當尊,不通類也。天文人文,文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!載人之行,傳人之名也。善人願載,思勉為善;邪人惡載,力自禁裁。然則文人之筆,勸善懲惡也。諡法所以章善,即以著惡也。加一字之諡,人猶勸懲,聞知之者莫不自勉。況極筆墨之力,定善惡之實,言行畢載,文以千數,傳流于世,成為丹青,故可尊也!

揚子雲作法言,蜀富人齎錢千萬,願載於書,子雲不聽。夫富無仁義之行,猶圈中之鹿,欄中之牛也,安得妄載!班叔皮續太史公書,載鄉里人以為惡戒。邪人枉道,繩墨所彈,安得避諱?是故子雲不為財勸,叔皮不為恩撓。文人之筆,獨已公矣。賢聖定意於筆,筆集成文,文具情顯,後人觀之,見正邪,安宜妄記!足蹈於地,跡有好醜;文集於禮,志有善惡。故夫占跡以睹足,觀文以知情。詩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無邪。論衡篇以十數,亦一言也,曰:疾虛妄。

論死篇

世謂人死為鬼,有知,能害人。試以物類驗之,人死不為鬼,無知,不能害人。何以驗之?驗之以物。人,物也;物,亦物也。物死不為鬼,人死何故獨能為鬼?世能別人物不能為鬼,則為鬼不為鬼尚難分明;如不能別,則亦無以知其能為鬼也。

人之所以生者,精氣也,死而精氣滅,能為精氣者,血脈也,人死血脈竭,竭而精氣滅,滅而形體朽,朽而成灰土,何用為鬼?人無耳目則無所知,故聾盲之人比於草木。夫精氣去人,豈徒與無耳目同哉!朽則消亡,荒忽不見,故謂之鬼神。人見鬼神之形,故非死人之精也。何則?鬼神,荒忽不見之名也。人死精神升天,骸骨歸土,故謂之鬼。鬼者,歸也;神者,荒忽無形者也。或說:鬼神,陰陽之名也,陰氣逆物而歸,故謂之鬼;陽氣導物而生,故謂之神。神者,申也。申復無已,終而復始。人用神氣生,其死復歸神氣。陰陽稱鬼神,人死亦稱鬼神。氣之生人,猶水之為冰也。水凝為冰,氣凝為人;冰釋為水,人死復神。其名為神也,猶冰釋更名水也。人見名異,則謂有知,能為形而害人,無據以論人也。

人見鬼若生人之形,以其見若生人之形,故知非死人之精也。何以效之?以囊橐盈粟米,米在囊中,若粟在橐中,滿盈堅強,立樹可見。人瞻望之,則知其為粟米囊橐。何則?囊橐之形,若其容可察也。如囊穿米出,橐敗粟棄,則囊橐委辟,人瞻望之,弗複見矣。人之精神藏於形體之內,猶粟米在囊橐之中也。死而形體朽,精氣散,猶囊橐穿敗,粟米棄出也。粟米棄出,囊橐無複有形,精氣散亡,何能複有體而人得見之乎?禽獸之死也,其肉盡索,皮毛尚在,制以為裘,人望見之似禽獸之形。故世有衣狗裘為狗盜者,人不覺知,假狗之皮毛,故人不意疑也。今人死,皮毛朽敗,雖精氣尚在,神安能複假此形而以行見乎?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見,猶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。六畜能變化象人之形者,其形尚生,精氣尚在也。如死,其形腐朽,雖虎兕勇悍,不能複化。魯公牛哀病化為虎,亦以未死也。世有以生形轉為生類者矣,未有以死身化為生象者也。

天地開闢,人皇以來,隨壽而死。若中年夭亡,以億萬數。計今人之數不若死者多,如人死輒為鬼,則道路之上,一步一鬼也。人且死見鬼,宜見數百千萬,滿堂盈廷,填塞巷路,不宜徒見一兩人也。人之兵死也,世言其血為磷。血者,生時之精氣也。人夜行見磷,不象人形,渾沌積聚,若火光之狀。磷,死人之血也,其形不類生人之血。鬼,死人之形也,其形不類生人之形。精氣去人,何故象人之體?人見鬼也皆象死人形,則可疑死人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。病者見鬼,雲甲來。甲時不死,氣象甲形。如死人為鬼,病者何故見生人之體乎?

天地之性,能更生火,不能使滅火復燃;能更生人,不能令死人復見。能使灰更為燃火,吾乃頗疑死人能復為形。案火滅不能復燃以況之,死人不能復為鬼,明矣。夫為鬼者,人謂死人之精神。如審鬼者死人之精神,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,無為見衣帶被服也。何則?衣服無精神,人死與形體俱朽,何以得貫穿之乎?精神本以血氣為主,血氣常附形體。形體雖朽,精神尚在,能為鬼可也。今衣服,絲絮布帛也,生時血氣不附著,而亦自無血氣,敗朽遂已,與形體等,安能自若為衣服之形?由此言之,見鬼衣服象之人,則形體亦象之人矣。象之人,則知非死人之精神也。

夫死人不能為鬼,則亦無所知矣。何以驗之?以未生之時無所知也。人未生,在元氣之中;既死,復歸元氣。元氣荒忽,人氣在其中。人未生,無所知,其死,歸無知之本,何能有知乎?人之所以聰明智惠者,以含五常之氣也;五常之氣所以在人者,以五藏在形中也。五藏不傷,則人智惠;五藏有病,則人荒忽。荒忽則愚癡矣。人死,五藏腐朽,腐朽則五常無所托矣,所用藏智者已敗矣,所用為智者已去矣。形須氣而成,氣須形而知。天下無獨燃之火,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?

人之死也,其猶夢也;夢者,殄之次也;殄者,死之比也。人殄不悟,則死矣。案人殄復悟,死從復來者,與夢相似。然則夢、殄、死,一實也。人夢不能知覺時所作,猶死不能識生時所為矣。人言談有所作於臥人之旁,臥人不能知,猶對死人之棺為善惡之事,死人不能復知也。夫臥,精氣尚在,形體尚全,猶無所知,況死人精神消亡,形體朽敗乎!

人為人所毆傷,詣吏告苦以語人,有知之故也。或為人所殺,則不知何人殺也,或家不知其屍所在。使死人有知,必恚人之殺己也,當能言於吏旁,告以賊主名,若能歸語其家,告以屍之所在。今則不能,無知之效也。世間死者,今令生人殄而用其言,用巫叩元弦下死人魂,因巫口談,皆誇誕之言也。知不誇誕,物之精神為之象也。或曰:不能言也。夫曰不能言,則亦不能知矣。知用氣,言亦用氣焉。人之未死也,智惠精神定矣,病則亂,精神擾也。夫死,病之甚者也。病,死之微,猶亂,況其甚乎!精神擾,自無所知,況其散也!

人之死,猶火之滅也。火滅而耀不照,人死而知不惠,二者宜同一實。論者猶謂死有知,惑也。人病且死,與火之且滅何以異?火滅光消而燭在,人死精亡而形存,謂人死有知,是謂火滅復有光也。隆冬之月,寒氣用事,水凝為冰,逾春氣溫,冰釋為水。人生於天地之間,其猶冰也。陰陽之氣,凝而為人,年終壽盡,死還為氣。夫春水不能復為冰,死魂安能復為形?妒夫娼妻,同室而處,淫亂失行,忿怒鬥訟,夫死妻更嫁,妻死無更娶。以有知驗之,宜大忿怒。今夫妻死者寂寞無聲,更嫁娶者平忽無禍,無知之驗也。孔子葬母於防,既而雨甚至,防墓崩。孔子聞之,泫然流涕曰:古者不修墓。遂不復修。使死有知,必恚人不修也。孔子知之,宜輒修墓,以喜魂神。然而不修,聖人明審,曉其無知也。

枯骨在野,時鳴呼有聲,若夜聞哭聲,謂之死人音,非也。何以驗之?生人所以言語籲呼者,氣括口喉之中,動搖其舌,張歙其口,故能成言。譬猶吹簫笙,簫笙折破,氣越不括,手無所弄,則不成音。夫簫笙之管,猶人之口喉也;手弄其孔,猶人之動舌也。人死口喉腐敗,舌不復動,何能成言!然而枯骨時呻鳴者,人骨自有能呻鳴者焉,或以為秋氣也,是與夜鬼哭無以異也。秋氣為呻鳴之變,自有所為,依倚死骨之側,人則謂之骨尚有知,呻鳴於野。草澤暴體以千萬數,呻鳴之聲,家步屬焉。

夫有能使不言者言,未有言者死能復使之言,言者亦不能復使之言。猶物生以青為氣色,或予之也,物死青者去,或奪之也。予之物青,奪之青去,去後不能復予之青,物亦不能復自青。聲色俱通,並稟於天,青青之色,猶梟梟之聲也。死物之色不能復青,獨為死人之聲能復自言,惑也。

人之所以能言語者,以有氣力也,氣力之盛,以能飲食也。飲食損減則氣力衰,衰則聲音嘶,困不能食,則口不能復言。夫死,困之甚,何能復言?或曰:死人歆肴食氣,故能言。夫死人之精,生人之精也。使生人不飲食,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氣,不過三日則餓死矣。或曰:死人之精,神于生人之精,故能歆氣為音。夫生人之精在於身中,死則在於身外,死之與生何以殊?身中身外何以異?取水實於大盎中,盎破水流地,地水能異於盎中之水乎?地水不異於盎中之水,身外之精,何故殊於身中之精?

人死不為鬼,無知,不能語言,則不能害人矣。何以驗之?夫人之怒也用氣,其害人用力,用力須筋骨而強,強則能害人。忿怒之人,呼於人之旁,口氣喘射人之面,雖勇如賁、育,氣不害人,使舒手而擊,舉足而蹶,則所擊蹶無不破折。夫死,骨朽筋力絕,手足不舉,雖精氣尚在,猶籲之時無嗣助也,何以能害人也?凡人與物所以能害人者,手臂把刃,爪牙堅利之故也。今人死,手臂朽敗,不能復持刃,爪牙墮落,不能復齧噬,安能害人?兒之始生也,手足具成,手不能搏,足不能蹶者,氣適凝成,未能堅強也。由此言之,精氣不能堅強,審矣。氣為形體,形體微弱,猶未能害人,況死,氣去精神絕。微弱猶未能害人,寒骨謂能害人者邪?死人之氣不去邪,何能害人!

雞卵之未字也,溶於彀中,潰而視之,若水之形;良雌傴伏,體方就成,就成之後,能啄蹶之。夫人之死猶溶之時,溶之氣,安能害人?人之所以勇猛能害人者,以飲食也,飲食飽足則強壯勇猛,強壯勇猛則能害人矣。人病不能飲食,則身嬴弱,羸弱困甚,故至於死。病困之時,仇在其旁,不能咄叱,人盜其物,不能禁奪,羸弱困劣之故也。夫死,羸弱困劣之甚者也,何能害人?有雞太之畜,為人所盜竊,雖怯無勢之人,莫不忿怒,忿怒之極,至相賊滅。敗亂之時,人相啖食者,使其神有知,宜能害人。身貴於雞犬,己死重於見盜,忿怒於雞犬,無怨於食己,不能害人之驗也。蟬之未蛻也為復育,已蛻也去復育之體,更為蟬之形。使死人精神去形體,若蟬之去復育乎!則夫為蟬者不能害為復育者。夫蟬不能害復育,死人之精神,何能害生人之身?

夢者之義疑。惑言夢者精神自止身中,為吉凶之象;或言精神行與人物相更。今其審止身中,死之精神亦將復然。今其審行,人夢殺傷人,夢殺傷人若為人所復殺,明日視彼之身,察己之體,無兵刃創傷之驗。夫夢用精神,精神,死之精神也。夢之精神不能害人,死之精神安能為害?火熾而釜拂,沸止而氣歇,以火為主也。精神之怒也,乃能害人,不怒不能害人。火猛灶中,釜湧氣蒸;精怒胸中,力盛身熱。今人之將死,身體清涼,涼益清甚,遂以死亡。當死之時,精神不怒。身亡之後,猶湯之離釜也,安能害人?

物與人通。人有癡狂之病,如知其物然而理之,病則愈矣。夫物未死,精神依倚形體,故能變化,與人交通;已死,形體壞爛,精神散亡,無所復依,不能變化。夫人之精神猶物之精神也。物生,精神為病;其死,精神消亡。人與物同,死而精神亦滅,安能為害禍!設謂人貴,精神有異,成事,物能變化,人則不能。是反人精神不若物,物精神奇於人也。

水火燒溺。凡能害人者,皆五行之物。金傷人,木毆人,土壓人,水溺人,火燒人。使人死,精神為五行之物乎?害人;不為乎?不能害人。不為物,則為氣矣。氣之害人者,太陽之氣為毒者也。使人死,其氣為毒乎?害人;不為乎?不能害人。

夫論死不為鬼,無知,不能害人。則夫所見鬼者,非死人之精;其害人者,非其精所為,明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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