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論衡【卷二十二】

紀妖篇

衛靈公將之晉,至濮水之上,夜聞鼓新聲者,說之,使人問之,左右皆報弗聞。召師涓而告之曰:有鼓新聲者,使人問,左右盡報弗聞,其狀似鬼,子為我聽而寫之。師涓曰:諾!因靜坐撫琴而寫之。明日報曰:臣得之矣,然而未習,請更宿而習之。靈公曰:諾!因復宿。明日已習,遂去之晉。晉平公觴之施夷之台,酒酣,靈公起曰:有新聲,願請奏以示公。公曰:善!乃召師涓令坐師曠之旁,援琴鼓之。未終,曠撫而止之,曰:此亡國之聲,不可遂也。平公曰:此何道出?師曠曰:此師延所作淫聲,與紂為靡靡之樂也。武王誅紂,懸之白旄,師延東走,至濮水而自投,故聞此聲者必于濮水之上。先聞此聲者其國削,不可遂也。平公曰:寡人好者音也,子其使遂之。師涓鼓究之。

平公曰:此所謂何聲也?師曠曰:此所謂清商。公曰:清商固最悲乎?師曠曰:不如清征。公曰:清征可得聞乎?師曠曰:不可!古之得聽清征者,皆有德義君也。今吾君德薄,不足以聽之。公曰:寡人所好者音也,願試聽之。師曠不得已,授琴鼓之。一奏,有玄鶴二八從南方來,集于郭郎門之上危;再奏而列,三奏延頸而鳴,舒翼而舞。音中宮商之聲,聲徹於天。平公大悅,坐者皆喜。

平公提觴而起,為師曠壽,反坐而問曰:樂莫悲於清征乎?師曠曰:不如清角。平公曰:清角可得聞乎?師曠曰:不可!昔者黃帝合鬼神於西大山之上,駕象輿,六玄龍,畢方並轄,蚩尤居前,風伯進掃,雨師灑道,虎狼在前,鬼神在後,蟲蛇伏地,白雲覆上,大合鬼神,乃作為清角。今主君德薄,不足以聽之。聽之,將恐有敗。平公曰:寡人老矣,所好者音也,願遂聽之。師曠不得已而鼓之。一奏之,有雲從西北起,再奏之,風至,大雨隨之,裂帷幕,破俎豆,墮廊瓦,坐者散走。平公恐懼,伏於廊室。晉國大旱,赤地三年。平公之身遂癃病。何謂也?

曰:是非衛靈公國且削,則晉平公且病,若國且旱亡之妖也?師曠曰先聞此聲者國削。二國先聞之矣。何知新聲非師延所鼓也?曰:師延自投濮水,形體腐于水中,精氣消于泥塗,安能復鼓琴?屈原自沉于江。屈原善著文,師延善鼓琴。如師延能鼓琴,則屈原能復書矣。揚子雲吊屈原,屈原何不報?屈原生時,文無不作;不能報子雲者,死為泥塗,手既朽,無用書也。屈原手朽無用書,則師延指敗無用鼓琴矣。孔子當泗水而葬,泗水卻流,世謂孔子神而能卻泗水。孔子好教授,猶師延之好鼓琴也。師延能鼓琴于濮水之中,孔子何為不能教授于泗水之側乎?

趙簡子病,五日不知人,大夫皆俱,於是召進扁鵲。扁鵲入視病,出,董安於問扁鵲,扁鵲曰:血脈治也,而何怪?昔秦繆公嘗如此矣,七日悟。悟之日,告公孫支與子輿曰:我之帝所,甚樂。吾所以久者,適有學也。帝告我晉國且大亂,五世不安,其復後將霸,未老而死;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。公孫支書而藏之於篋。於是晉獻公之亂,文公之霸,襄公敗秦師於崤而歸縱淫。此子之所謂聞。今主君之病與之同,不出三日,病必間,間必有言也。

居二日半,簡子悟,告大夫曰:我之帝所,甚樂,與百神游於鈞天,靡樂九奏萬舞,不類三代之樂,其聲動人心。有一熊欲援我,帝命我射之,中熊,熊死。有羆來,我又射之,中羆,羆死。帝甚喜,賜我一二笥,皆有副。吾見兒在帝側,帝屬我一翟犬,曰:及而子之長也,以賜之。帝告我:晉國且襄衰,十七世而亡;嬴姓將大敗周人于範魁之西,而亦不能有也。今余將思虞舜之勳,適餘將以其胄女孟姚配而十七世之孫。董安於受言而書藏之,以扁鵲言告簡子,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。

他日,簡子出,有人當道,辟之不去,從者將拘之,當道者曰:吾欲有謁於主君。從者以聞,簡子召之,曰:嘻!吾有所見子遊也。當道者曰:屏左右,願有謁。簡子屏人。當道者曰:日者主君之病,臣在帝側。簡子曰:然,有之。子見我何為?當道者曰:帝令主君射熊與羆皆死。簡子曰:是何也?當道者曰:晉國且有大難,主君首之。帝令主君滅二卿,夫罷熊羆皆其祖也。簡子曰:帝賜我二笥皆有副,何也?當道者曰:主君之子將克二國于翟,皆子姓也。簡子曰:吾見兒在帝側,帝屬我一翟犬,曰及而子之長以賜之夫兒何說以賜翟犬?當道者曰:兒,主君之子也。翟犬,代之先也。主君之子,且必有代。及主君之後嗣,且有革政而胡服,並二國于翟。簡子問其姓而延之以官。當道者曰:臣野人,致帝命。遂不見。是何謂也?

曰:是皆妖也。其占皆如當道言,所見於帝前之事。所見當道之人,妖人也。其後晉二卿範氏、中行氏作亂,簡子攻之,中行昭子、範文子敗,出奔齊。始,簡子使姑布子卿相諸子,莫吉;至翟婦之子無恤,以為貴。簡子與語,賢之。簡子募。諸子曰:吾藏寶符於常山之上,先得者賞。諸子皆上山,無所得。無恤還曰:已得符矣。簡子問之,無恤曰:從常山上臨代,代可取也。簡子以為賢,乃廢太子而立之。簡子死,無恤代,是為襄子。襄子既立,誘殺代王而並其地。又並知氏之地。後取空同戎。自簡子後,十七世至武靈王,吳慶廣入其母姓女娃羸嬴孟姚。其後,武靈王遂取中山,並胡地。武靈王之十九年,更為胡服,國人化之。皆如其言,無不然者。蓋妖祥見於兆,審矣,皆非實事。曰:吉凶之漸,若天告之。何以知天不實告之也?以當道之人在帝側也。夫在天帝之側,皆貴神也。致帝之命,是天使者也。人君之使,車騎備具,天帝之使,單身當道,非其狀也。天官百二十,與地之王者以異也。地之王者,官屬備具,法象天官,稟取制度。天地之官同,則其使者亦宜鈞。官同人異者,未可然也。

何以知簡子所見帝非實帝也?以夢占知之,知樓臺山陵,官位之象也。人夢上樓臺,升山陵,輒得官位。實樓臺山陵非官位也,則知簡子所夢見帝者非天帝也。人臣夢出人君,人君必不見,又必不賜。以人臣夢占之,知帝賜二笥、翟犬者,非天帝也。非天帝,則其言與百鬼游於鈞天,非天也。魯叔孫穆子夢天壓己者,審然是天下至地也。至地則有樓臺之抗,不得及己,及己則樓臺宜壞。樓臺不壞,是天不至地。不至地則不得壓己。不得壓己則壓己者非天也,則天之象也。叔孫穆子所夢壓己之天非天,則知趙簡子所遊之天非天也。

或曰:人亦有直夢。見甲,明日則見甲矣;夢見君,明日則見君矣。曰:然。人有直夢,直夢皆象也,其象直耳。何以明之?直夢者夢見甲,夢見君,明日見甲與君,此直也。如問甲與君,甲與君則不見也。甲與君不見,所夢見甲與君者,象類之也。乃甲與君象類之,則知簡子所見帝者象類帝也。且人之夢也,占者謂之魂行。夢見帝,是魂之上天也。上天猶上山也。夢上山,足登山,手引木,然後能升。升天無所緣,何能得上?天之去人以萬里數。人之行,日百里。魂與體形俱,尚不能疾,況魂獨行安能速乎?使魂行與形體等,則簡子之上下天,宜數歲乃悟,七日輒覺,期何疾也!

夫魂者,精氣也,精氣之行與雲煙等。案雲煙之行不能疾,使魂行若蜚鳥乎,行不能疾。人或夢蜚者用魂蜚也,其蜚不能疾於鳥。天地之氣尤疾速者,飄風也,飄風之發,不能終一日。使魂行若飄風乎,則其速不過一日之行,亦不能至天。人夢上天,一臥之頃也,其覺,或尚在天上,未終下也。若人夢行至雒陽,覺,因從雒陽悟矣。魂神蜚馳何疾也!疾則必非其狀。必非其狀,則其上天非實事也。非實事則為妖祥矣。夫當道之人,簡子病見於帝側,後見當道象人而言,與相見帝側之時無以異也。由此言之,臥夢為陰候,覺為陽占,審矣。

趙襄子既立。知伯益驕,請地韓、魏,韓、魏予之;請地于趙,趙不予。知伯益怒,遂率韓、魏攻趙襄子。襄子懼,用奔保晉陽。原過從,後,至於托平驛,見三人,自帶以上可見,自帶以下不可見,予原過竹二節,莫通,曰:為我以是遺趙無恤。既至,以告襄子。襄子齊三日,親自割竹,有赤書曰:趙無恤,余霍大山陽侯天子使也。三月丙戌,餘將使汝滅知氏,汝亦祀我百邑,餘將賜汝林胡之地。襄子再拜受神之命。是何謂也?

曰:是蓋襄子且勝之祥也。三國攻晉陽歲餘,引汾水灌其城,城不浸者三板。襄子懼,使相張孟談私于韓、魏,韓、魏與合謀,竟以三月丙戌之日,大反滅知氏,共分其地。蓋妖祥之氣象人之形,稱霍大山之神,猶夏庭之妖象龍,稱褒之二君;趙簡子之祥象人,稱帝之使也。何以知非霍大山之神也?曰:大山,地之體,猶人有骨節,骨節安得神?如大山有神,宜象大山之形。何則?人謂鬼者死人之精,其象如生之形。今大山廣長不與人同,而其精神不異於人。不異於人則鬼之類人。鬼之類人則妖祥之氣也。

秦始皇帝三十六年,熒感守心,有星墜下,至地為石,民刻其石曰:始皇死而地分。始皇聞之,令禦史逐問莫服,盡取石旁家人誅之,因燔其石。妖秋,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野,或有人持璧遮使者,曰:為我遺鎬池君。因言曰:今年祖龍死。使者問之,因忽不見,置其璧去。使者奉璧具以言聞,始皇帝默然良久,曰:山鬼不過知一歲事,乃言曰:祖龍者人之先也。使禦府視璧,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。明三十七年,夢與海神戰如人狀。是何謂也?

曰:皆始皇且死之妖也。始皇夢與海神戰,恚怒入海,候神,射大魚,自琅邪至勞、成山不見。至之罘山,還見巨魚,射殺一魚,遂旁海西至平原津而病,至沙丘而崩。當星墜之時,熒感為妖,故石旁家人刻書其石,若或為之,文曰:始皇死,或教之也。猶世間童謠,非童所為,氣導之也。

凡妖之發,或象人為鬼,或為人象鬼而使,其實一也。晉公子重耳失國,乏食於道,從耕者乞飯,耕者奉塊土以賜公子。公子怒,咎犯曰:此吉祥,天賜土地也。其後公子得國復土,如咎犯之言。齊田單保即墨之城,欲詐燕軍,云天神下助我。有一人前曰:我可以為神乎?田單卻走,再拜事之,竟以神下之言聞于燕軍。燕軍信其有神,又見牛若五采之文,遂信畏懼,軍破兵北。田單卒勝,復獲侵地。此人象鬼之妖也。使者過華陰,人持璧遮道,委璧而去。妖鬼象人之形也。夫沉璧于江,欲求福也。今還璧示不受物,福不可得也。璧者象前所沉之璧,其實非也。何以明之?以鬼象人而見,非實人也。人見鬼象生存之人,定問生存之人,不與己相見。妖氣象類人也。妖氣象人之形,則其所齎持之物,非真物矣。祖龍死,謂始皇也。祖,人之本;龍,人君之象也。人物類,則其言禍亦放矣。

漢高皇帝以秦始皇崩之歲為泗上亭長,送徒至驪山,徒多道亡,因縱所將徒,遂行不還。被酒,夜經澤中,令一人居前,前者還報曰:前有大蛇當道,願還。高祖醉,曰:壯士行何畏!乃前,拔劍擊斬蛇,蛇遂分兩。徑開,行數裏,醉因臥。高祖後人至蛇所,有一老嫗夜哭之,人曰:嫗何為哭?嫗曰:人殺吾子。人曰:嫗子為何見殺?嫗曰:吾子白帝子,化為蛇當徑。今者赤帝子斬之,故哭。人以嫗為妖言,因欲笞之,嫗因忽不見。何謂也?

曰:是高祖初起威勝之祥也。何以明之?以嫗忽然不見也。不見非人,非人則鬼妖矣。夫以嫗非人,則知所斬之蛇非蛇也。云白帝子,何故為蛇夜而當道?謂蛇白帝子,高祖赤帝子;白帝子為蛇,赤帝子為人。五帝皆天之神也,子或為蛇,或為人。人與蛇異物,而其為帝同神,非天道也。且蛇為白帝子,則嫗為白帝後乎!帝者之後,前後宜備,帝者之子,官屬宜盛。今一蛇死於徑,一嫗哭於道。云白帝子,非實明矣。夫非實則象,象則妖也,妖則所見之物皆非物也,非物則氣也。高祖所殺之蛇,非蛇也。則夫鄭厲公將入鄭之時,邑中之蛇與邑外之蛇鬥者,非蛇也,厲公將入鄭,妖氣象蛇而鬥也。鄭國鬥蛇非蛇,則知夏庭二龍為龍象。為龍象,則知鄭子產之時龍戰非龍也。天道難知,使非,妖也;使是,亦妖也。

留侯張良椎秦始皇,誤中副車,始皇大怒,索求張良。張良變姓名,亡匿下邳,常閑從容步遊下邳泗汜上,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,直墮其履泗汜下,顧謂張良:孺子下取履。良愕然,欲毆之,以其老,為強忍下取履,因跪進履。父以足受履,笑去。良大驚。父去裏所復還,曰:孺子可教矣。後五日平明,與我期此。良怪之,因跪曰:諾!五日平明,良往,父已先在,怒曰:與老人期,後,何也?去。後五日早會。五日雞鳴復往,父又已先在,復怒曰:後?何也?去,後五日復早來。五日,良夜未半往,有頃,父來,喜曰:當如是矣。出一篇書,曰:讀是則為帝者師。後十三年,子見我濟北,谷成山下黃石即我也。遂去,無他言,弗複見。旦日視其書,乃太公兵法也。良因異之,習讀之。是何謂也?

曰:是高祖將起,張良為輔之祥也。良居下邳任俠,十年陳涉等起,沛公略地下邳,良從,遂為師將,封為留侯。後十三年,從高祖過濟北界,得谷成山下黃石,取而葆祠之。及留侯死,並葬黃石。蓋吉凶之象神矣,天地之化巧矣,使老父象黃石,黃石象老父,何其神邪?

問曰:黃石審老父,老父審黃石耶?曰:石不能為老父,老父不能為黃石。妖祥之氣見,故驗也。何以明之?晉平公之時,石言魏榆。平公問于師曠曰:石何故言?對曰:石不能言,或憑依也。不然,民聽偏也。夫石不能人言,則亦不能人形矣。石言與始皇時石墜東郡,民刻之,無異也。刻為文,言為辭。辭之與文,一實也。民刻文,氣發言。民之與氣,一性也。夫石不能自刻,則亦不能言。不能言,則亦不能為人矣。太公兵法,氣象之也。何以知非實也?以老父非人,知書亦非太公之書也。氣象生人之形,則亦能象太公之書。

問曰:氣無刀筆,何以為文?曰:魯惠公夫人仲子,生而有文在其掌,曰:為魯夫人。晉唐叔虞文在其手曰:虞。魯成季友文在其手曰友。三文之書,性自然;老父之書,氣自成也。性自然,氣自成,與夫童謠口自言無以異也。當童之謠也,不知所受,口自言之。口自言,文自成,或為之也。推此以省太公釣得巨魚,刳魚得書,云呂尚封齊,及武王得白魚,喉下文曰以予發,蓋不虛矣。因此復原河圖、洛書言光衰存亡,帝王際會,審有其文矣,皆妖祥之氣,吉凶之瑞也。

訂鬼篇

凡天地之間有鬼,非人死精神為之也,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。致之何由?由於疾病。人病則憂懼,憂懼見鬼出。凡人不病則不畏懼。故得病寢衽,畏懼鬼至;畏懼則存想,存想則目虛見。何以效之?傳曰:伯樂學相馬,顧玩所見無非馬者。宋之庖丁學解牛,三年不見生牛,所見皆死牛也。二者用精至矣。思念存想,自見異物也。人病見鬼,猶伯樂之見馬,庖丁之見牛也。伯樂、庖丁所見非馬與牛,則亦知夫病者所見非鬼也。病者困劇身體痛,則謂鬼持棰杖毆擊之,若見鬼把椎鎖繩立守其旁,病痛恐懼,妄見之也。初疾畏驚,見鬼之來;疾困恐死,見鬼之怒;身自疾痛,見鬼之擊:皆存想虛致,未必有其實也。夫精念存想,或泄於目,或泄於口,或泄於耳。泄於目,目見其形;泄於耳,耳聞其聲;泄於口,口言其事。晝日則鬼見,暮臥則夢聞。獨臥空室之中,若有所畏懼,則夢見夫人據案其身哭矣。覺見臥聞,俱用精神,畏懼存想,同一實也。

一曰:人之見鬼,目光與臥亂也。人之晝也,氣倦精盡,夜則欲臥,臥而目光反,反而精神見人物之象矣。人病亦氣倦精盡,目雖不臥,光已亂於臥也,故亦見人物象。病者之見也,若臥若否,與夢相似。當其見也,其人能自知覺與夢,故其見物不能知其鬼與人,精盡氣倦之效也。何以驗之?以狂者見鬼也。狂癡獨語,不與善人相得者,病困精亂也。夫病且死之時,亦與狂等。臥、病及狂,三者皆精衰倦,目光反照,故皆獨見人物之象焉。

一曰:鬼者,人所見得病之氣也。氣不知者中人,中人為鬼,其氣象人形而見。故病篤者氣盛,氣盛則象人而至,至則病者見其象矣。假令得病山林之中,其見鬼則見山林之精。人或病越地者,其見鬼病則見越人坐其側。由此言之,灌夫、竇嬰之徒,或時氣之形象也。凡天地之間氣皆統于天,天文垂象於上,其氣降而生物。氣和者養生,不和者傷害。本有象於天,則其降下,有形於地矣。故鬼之見也,象氣為之也。眾星氣之體為人與鳥獸,故其病人則見人與鳥獸之形。

一曰:鬼者,老物精也。夫物之老者,其精為人;亦有未老,性能變化,象人形。人之受氣,有與物同精者,則其物與之交;及病精氣衰劣也,則來犯陵之矣。何以效之?成事,俗間與物交者,見鬼之來也。夫病者所見之鬼,與彼病物何以異?人病見鬼來,象其墓中死人來迎呼之者,宅中之六畜也。及見他鬼非是所素知者,他家若草野之中物為之也。

一曰:鬼者本生於人,時不成人,變化而去。天地之性,本有此化,非道朮之家所能論辯。與人相觸犯者病,病人命當死,死者不離人。何以明之?禮曰:顓頊氏有三子,生而亡去為疫鬼:一居江水,是為虐鬼;一居若水,是為魍魎鬼;一居人宮室區隅漚庫,善驚人小兒。前顓頊之世,生子必多,若顓頊之鬼神以百數也。諸鬼神有形體法,能立樹與人相見者,皆生於善人,得善人之氣,故能似類善人之形,能與善人相害。陰陽浮游之類,若雲煙之氣,不能為也。

一曰:鬼者,甲乙之神也。甲乙者天之別。氣也,其形象人,人病且死,甲乙之神至矣。假令甲乙之日病,則死見庚辛之神矣。何則?甲乙鬼,庚辛報甲乙,故病人且死,殺鬼之至者,庚辛之神也。何以效之?以甲乙日病者,其死生之期,常在庚辛之日。此非論者所以為實也。天道難知,鬼神暗昧,故具載列,令世察之也。

一曰:鬼者,物也,與人無異。天地之間,有鬼之物,常在四邊之外,時往來中國,與人雜則廁,兇惡之類也。故人病且死者,乃見之。天地生物也,有人如鳥獸。及其生凶物,亦有似人象鳥獸者。故凶禍之家,或見蜚屍,或見走凶,或見人形,三者皆鬼也。或謂之鬼,或謂之凶,或謂之魅,或謂之魑,皆生存實有,非虛無象類之也。何以明之?成事,俗間家人且凶,見流光集其室,或見其形若鳥之狀,時流入堂室,察其不謂若鳥獸矣。夫物有形則能食,能食則便利。便利有驗,則形體有實矣。左氏春秋曰:投之四裔,以禦魑魅。山海經曰:北方有鬼國。說螭者謂之龍物也,而魅與龍相連,魅則龍之類矣。又言:國,人物之黨也。山海經又曰:滄海之中,有度朔之山。上有大桃木,其屈蟠三千里,其枝間東北曰鬼門,萬鬼所出入也。上有二神人,一曰:神荼,一曰:鬱壘,主閱領萬鬼。惡害之鬼,執以葦索而以食虎。於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,立大桃人,門戶畫神荼、鬱壘與虎,懸葦索以禦凶魅。有形,故執以食虎。案可食之物無空虛者,其物也性與人殊,時見時匿,與龍不常見,無以異也。

一曰:人且吉凶,妖祥先見。人之且死見百怪。鬼在百怪之中,故妖怪之動,象人之形,或象人之聲為應。故其妖動不離人形。天地之間,妖怪非一,言有妖,聲有妖,文有妖,或妖氣象人之形,或人含氣為妖。妖氣象人之形,諸所見鬼是也。人含氣為妖,巫之類是也。是以實巫之辭,無所因據,其吉凶自從口出,若童之搖矣。童謠口自言,巫辭意自出。口自言,意自出,則其為人,與聲氣自立,音聲自發,同一實也。

世稱紂之時,夜郊鬼哭;及倉頡作書,鬼夜哭。氣能象人聲而哭,則亦能象人形而見,則人以為鬼矣。鬼之見也,人之妖也。天地之間,禍福之至,皆有兆象,有漸不卒然,有象不猥來。天地之道,入將亡,凶亦出;國將亡,妖亦見。猶人且吉,吉祥至;國且昌,昌瑞至矣。故夫瑞應妖祥,其實一也。而世獨謂鬼者不在妖祥之中,謂鬼猶神而能害人,不通妖祥之道,不睹物氣之變也。國將亡,妖見,其亡非妖也。人將死,鬼來,其死非鬼也。亡國者兵也,殺人者病也。何以明之?齊襄公將為賊所殺,游于姑棼,遂田于貝丘,見大豕。從者曰:公子彭生也。公怒曰:彭生敢見!引弓射之,豕人立而啼。公懼,墜于車,傷足喪履,而為賊殺之。夫殺襄公者賊也。先見大豕于路,則襄公且死之妖也。人謂之彭生者,有似彭生之狀也。世人皆知殺襄公者非豕,而獨謂鬼能殺人,一惑也。

天地之氣為妖者,太陽之氣也。妖與毒同,氣中傷人者謂之毒,氣變化者謂之妖。世謂童謠,熒惑使之,彼言有所見也。熒惑火星,火有毒熒。故當熒惑守宿,國有禍敗。火氣恍惚,故妖象存亡。龍,陽物也,故時變化。鬼,陽氣也,時藏時見。陽氣赤,故世人盡見。鬼,其色純朱。蜚凶,陽也。陽,火也。故蜚凶之類為火光,火熱焦物,故止集樹木,枝葉枯死。鴻範五行二曰火,五事二曰言。言火同氣,故童謠詩歌為妖言。言出文成,故世有文書之怪。世謂童子為陽,故妖言出於小童。童巫含陽,故大雩之祭,舞童暴巫,雩祭之禮,倍陰合陽。故猶日食陰勝,攻社之陰也。日食陰勝,故攻陰之類;天旱陽勝,故愁陽之黨。巫為陽党,故魯僖遭旱,議欲焚巫。巫含陽氣,以故陽地之民多為巫。巫党于鬼,故巫者為鬼巫。鬼巫比於童謠,故巫之審者能處吉凶。吉凶能處,吉凶之徒也,故申生之妖見於巫。巫含陽,能見為妖也。申生為妖,則知杜伯、莊子義厲鬼之徒皆妖也。杜伯之厲為妖,則其弓矢投措皆妖毒也。妖象人之形,其毒象人之兵。鬼毒同色,故杜伯弓矢皆朱彤也。毒象人之兵,則其中人,人輒死也。中人微者即為腓,病者不即時死。何則?腓者,毒氣所加也。妖或施其毒,不見其體;或見其形,不施其毒;或出其聲,不成其言;或明其言,不知其音。若夫申生,見其體,成其言者也;杜伯之屬,見其體,施其毒者也;詩妖童謠石言之屬,明其言者也;濮水琴聲、紂郊鬼哭,出其聲者也。

妖之見出也,或且凶而豫見,或凶至而因出。因出,則妖與毒俱行。豫見,妖出不能毒。申生之見,豫見之妖也。杜伯、莊子義厲鬼至,因出之妖也。周宣王、燕簡公、宋夜姑時當死,故妖見毒因擊。晉惠公身當獲,命未死,故妖直見毒不射。然則杜伯、莊子義厲鬼之見,周宣王、燕簡、夜姑且死之妖也。申生之出,晉惠公且見獲之妖也。伯有之夢,駟帶、公孫段且卒之妖也。老父結草,魏顆且勝之祥,亦或時杜回見獲之妖也。蒼犬噬呂後,呂後且死,妖象犬形也。武安且卒,妖象竇嬰、灌夫之面也。

故凡世間所謂妖祥、所謂鬼神者,皆太陽之氣為之也。太陽之氣,天氣也。天能生人之體,故能象人之容。夫人所以生者,陰陽氣也。陰氣主為骨肉,陽氣主為精神。人之生也,陰陽氣具,故骨肉堅、精氣盛。精氣為知,骨肉為強,故精神言談,形體固守。骨肉精神,合錯相持,故能常見而不滅亡也。太陽之氣,盛而無陰,故徒能為象不能為形,無骨肉有精氣,故一見恍惚,輒復滅亡也。

使用 Hugo 建立
主題 StackJimmy 設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