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論衡【卷二十四】

譏日篇

世俗既信歲時,而又信日。舉事若病死災患,大則謂之犯觸歲月,小則謂之不避日禁。歲月之傳既用,日禁之書亦行。世俗之人,委心信之,辯論之士,亦不能定。是以世人舉事,不考於心而合於日,不參於義而致于時。時日之書,眾多非一,略舉較著,明其是非,使信天時之人,將一疑而倍之。夫禍福隨盛衰而至,代謝而然。舉事曰:凶,人畏凶有效;曰:吉,人冀吉有驗。禍福自至,則述前之吉凶以相戒懼:此日禁所以累世不疑,惑者所以連年不悟也。

葬曆曰:葬避九空、地臽,及日之剛柔、月之奇耦。日吉無害,剛柔相得,奇耦相應,乃為吉良。不合此曆,轉為凶惡。夫葬,藏棺也;斂,藏尸也。初死藏尸於棺,少久藏棺於墓。墓與棺何別?斂與葬何異?斂於棺不避凶,葬於墓獨求吉。如以墓為重,夫墓,土也,棺,木也,五行之性,木土鈞也。治木以贏尸,穿土以埋棺,治與穿同事,尸與棺一實也。如以穿土賊地之體,鑿溝耕園,亦宜擇日。世人能異其事,吾將聽其禁;不能異其事,吾不從其諱。日之不害,又求日之剛柔;剛柔既合,又索月之奇耦。夫日之剛柔,月之奇耦,合於葬曆,驗之于吉,無不相得。何以明之?春秋之時,天子、諸侯、卿、大夫死以千百數,案其葬日,未必合於曆。又曰:雨不克葬,庚寅日中乃葬。假令魯小君以剛日死,至葬日己丑,剛柔等矣。剛柔合,善日也。不克葬者,避雨也。如善日,不當以雨之故,廢而不用也。何則?雨不便事耳。不用剛柔,重凶不吉,欲便事而犯凶,非魯人之意,臣子重慎之義也。今廢剛柔,待庚寅日中,以為吉也。禮:天子七月而葬,諸侯五月,卿、大夫、士三月。假令天子正月崩,七月葬;二月崩,八月葬。諸侯、卿、大夫、士皆然。如驗之葬曆,則天子、諸侯葬月常奇常耦也。衰世好信禁,不肖君好求福。春秋之時,可謂衰矣;隱、哀之間,不肖甚矣。然而葬埋之日,不見所諱,無忌之故也。周文之世,法度備具,孔子意密,春秋義纖,如廢吉得凶,妄舉觸禍,宜有微文小義貶譏之辭。今不見其義,無葬曆法也。

祭祀之曆,亦有吉凶。假令血忌、月殺之日固凶,以殺牲設祭,必有患禍。夫祭者,供食鬼也;鬼者,死人之精也。若非死人之精,人未嘗見鬼之飲食也。推生事死,推人事鬼,見生人有飲食,死為鬼,當能複飲食,感物思親,故祭祀也。及他神百鬼之祠,雖非死人,其事之禮亦與死人同,蓋以不見其形,但以生人之禮准況之也。生人飲食無日,鬼神何故有日?如鬼神審有知,與人無異,則祭不宜擇日。如無知也,不能飲食,雖擇日避忌,其何補益?實者,百祀無鬼,死人無知。百祀報功,示不忘德。死如事生,示不背亡。祭之無福,不祭無禍。祭與不祭,尚無禍福,況日之吉凶,何能損益?如以殺牲見血,避血忌、月殺,則生人食六畜亦宜辟之。海內屠肆,六畜死者日數千頭,不擇吉凶,早死者未必屠工也。天下死罪,各月斷囚亦數千人,其刑於市,不擇吉日,受禍者未必獄吏也。肉盡殺牲,獄具斷囚。囚斷牲殺,創血之實,何以異於祭祀之牲?獨為祭祀設曆,不為屠工、獄吏立見,世俗用意不實類也。祭非其鬼,又信非其諱,持二非往求一福,不能得也。

沐書曰:子日沐,令人愛之。卯日沐,令人白頭。夫人之所愛憎,在容貌之好醜;頭髮白黑,在年歲之稚老。使醜如嫫母,以子日沐,能得愛乎?使十五女子以卯日沐,能白髮乎?且沐者去首垢也,洗去足垢,盥去手垢,浴去身垢,皆去一形之垢,其實等也。洗盥浴不擇日,而沐獨有日。如以首為最尊,尊則浴亦治面,面亦首也。如以發為最尊,則櫛亦宜擇日。櫛用木,沐用水,水與木,俱五行也。用木不避忌,用水獨擇日。如以水尊於木,則諸用水者宜皆擇日。且水不若火尊,如必以尊卑,則用火者宜皆擇日。且使子沐人愛之,卯沐其首白者,誰也?夫子之性,水也;卯,木也。水不可受,木色不白。子之禽鼠,卯之獸兔也。鼠不可愛,兔毛不白。以子日沐,誰使可愛?卯日沐,誰使凝白者?夫如是,沐之日無吉凶,為沐立日曆者,不可用也。

裁衣有書,書有吉凶,凶日制衣則有禍,吉日則有福。夫衣與食俱輔人體,食輔其內,衣衛其外。飲食不擇日,制衣避忌日,豈以衣為於其身重哉?人道所重,莫如食急,故八政一曰食,二曰貨。衣服、貨也。如以加之於形為尊重,在身之物莫大於冠,造冠無禁,裁衣有忌,是於尊者略,卑者詳也。且夫沐去頭垢,冠為首飾;浴除身垢,衣衛體寒。沐有忌,冠無諱;浴無吉凶,衣有利害。俱為一體,共為一身,或善或惡,所諱不均,欲人淺知,不能實也。且衣服不如車馬。九錫之禮,一曰車馬,二曰衣服。作車不求良辰,裁衣獨求吉日,俗人所重,失輕重之實也。

工伎之書,起宅蓋屋必擇日。夫屋覆人形,宅居人體,何害於歲月而必擇之?如以障蔽人身者神惡之,則夫裝車、治船、著蓋、施帽,亦當擇日。如以動地穿土神惡之,則夫鑿溝耕園亦宜擇日。夫動土擾地神,地神能原人無有惡意,但欲居身自安,則神之聖心,必不忿怒。不忿怒,雖不擇日,猶無禍也。如土地之神不能原人之意,苟惡人動擾之,則雖擇日何益哉?王法禁殺傷人,殺傷人皆伏其罪,雖擇日犯法,終不免罪;如不禁也,雖妄殺傷,終不入法。縣官之法,猶鬼神之制也。穿鑿之過,猶殺傷之罪也。人殺傷不在擇日,繕治室宅,何故有忌?

又學書諱丙日,雲倉頡以丙日死也。禮不以子卯舉樂,殷、夏以子卯日亡也。如以丙日書,子卯日舉樂,未必有禍,重先王之亡日,悽愴感動,不忍以舉事也。忌日之法,蓋丙與子卯之類也,殆有所諱,未必有凶禍也。堪輿曆,曆上諸神非一,聖人不言,諸子不傳,殆無其實。天道難知,假令有之,諸神用事之日也,忌之何福?不諱何禍?王者以甲子之日舉事,民亦用之,王者聞之,不刑法也。夫王者不怒民不與己相避,夫神何為獨當責之?王法舉事以人事之可否,不問日之吉凶。孔子曰:卜其宅兆而安厝之。春秋祭祀不言卜日。禮曰:內事以柔日,外事以剛日。剛柔以慎內外,不論吉凶以為禍福。

卜筮篇

俗信卜筮,謂卜者問天,筮者問地,蓍神龜靈,兆數報應,故舍人議而就卜筮,違可否而信吉凶。其意謂天地審告報,蓍龜真神也。如實論之,卜筮不問天地,蓍龜未必神靈。有神靈,問天地,俗儒所言也。

何以明之?子路問孔子曰:豬肩羊膊可以得兆,葦?可以得數,何必以蓍龜?孔子曰:不然!蓋取其名也。夫蓍之為言耆也,龜之為言舊也,明狐疑之事,當問耆舊也。由此言之,蓍不神,龜不靈,蓋取其名,未必有實也。無其實,則知其無神靈,無神靈,則知不問天地也。

且天地口耳何在,而得問之?天與人同道。欲知天,以人事。相問,不自對見其人,親問其意,意不可知。欲問天,天高,耳與人相遠。如天無耳,非形體也。非形體則氣也,氣若雲霧,何能告人?蓍以問地,地有形體,與人無異。問人,不近耳則人不聞,人不聞則口不告人。夫言問天,則天為氣,不能為兆;問地,則地耳遠,不聞人言。信謂天地告報人者,何據見哉?

人在天地之間,猶蟣虱之著人身也。如蟣虱欲知人意,鳴人耳傍,人猶人聞。何則?小大不均,音語不通也。今以微小之人,問巨大天地,安能通其聲音?天地安能知其旨意?或曰:人懷天地之氣。天地之氣,在形體之中,神明是矣。人將卜筮,告令蓍龜,則神以耳聞口言,若己思念,神明從胸腹之中聞知其旨。故鑽龜揲蓍,兆見數著。夫人用神思慮,思慮不決,故問蓍龜,蓍龜兆數,與意相應,則是神可謂明告之矣。時或意以為可,兆數不吉;或兆數則吉,意以為凶。夫思慮者己之神也,為兆數者亦己之神也。一身之神,在胸中為思慮,在胸外為兆數,猶人入戶而坐,出門而行也。行坐不異意,出入不易情。如神明為兆數,不宜與思慮異。

天地有體,故能搖動。搖動,有生之類也;生,則與人同矣。問生人者須以生人,乃能相報。如使死人問生人,則必不能相答。今天地生而蓍龜死,以死問生,安能得報?枯龜之骨,死蓍之莖,問生之天地,世人謂之天地報應,誤矣。

如蓍龜為若版牘,兆數為若書字,象類人君出教令乎,則天地口耳何在,而有教令?孔子曰: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。天不言,則亦不聽人之言。天道稱自然無為,今人問天地,天地報應,是自然之有為以應人也。案易之文,觀揲蓍之法,二分以象天地,四揲以象四時,歸奇於以象閏月。以象類相法,以立卦數耳,豈云天地告報人哉?

人道,相問則對,不問不應。無求,空扣人之門;無問,虛辨人之前:則主人笑而不應,或怒而不對。試使卜筮之人空鑽龜而卜,虛揲蓍而筮,戲弄天地,亦得兆數,天地妄應乎?又試使人罵天而卜,驅地而筮,無道至甚,亦得兆數。苟謂兆數天地之神,何不滅其火,灼其手,振其指,而亂其數,使之身體疾痛,血氣湊踴,而猶為之見兆出數,何天地之不憚勞,用心不惡也?由此言之,卜筮不問天地,兆數非天地之報,明矣。

然則卜筮亦必有吉凶。論者或謂隨人善惡之行也,猶瑞應隨。善而至,災異隨惡而到。治之善惡,善惡所致也,疑非天地故應之也。吉人鑽龜,輒從善兆;凶人揲蓍,輒得逆數。何以明之?紂,至惡之君也。當時災異繁多,七十卜而皆凶,故祖伊曰:格人元龜,罔敢知吉。賢者不舉,大龜不兆,災變亟至。周武受命,高祖龍興,天人並佑,奇怪既多,豐、沛子弟,卜之又吉。故吉人之體,所致無不良;凶人之起,所招無不醜。衛石駘卒,無適子,有庶子六人,卜所以為後者,曰:沐浴佩玉則兆。五人皆沐浴佩玉。石祁子曰:焉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!不沐浴佩玉,石祁子兆。衛人卜,以龜為有知也。龜非有知,石祁子自知也。祁子行善政,有嘉言,言嘉政善,故有明瑞。使時不卜,謀之於眾,亦猶稱善。何則?人心神意同吉凶也。此言若然,然非卜筮之實也。

夫鑽龜揲蓍,自有兆數,兆數之見,自有吉凶,而吉凶之人,適與相逢。吉人與善兆合,凶人與惡數遇,猶吉人行道逢吉事,顧睨見祥物,非吉事祥物為吉人瑞應也。凶人遭遇兇惡,於道亦如之。夫見善惡非天應答,適與善惡相逢遇也。鑽龜揲蓍有吉凶之兆者,逢吉遭凶之類也。何以明之?周武王不豫,周公卜三龜,公曰:乃逢是吉。魯卿莊叔生子穆叔,以周易筮之,遇明夷之謙。夫卜曰逢,筮曰遇,實遭遇所得,非善惡所致也。善則逢吉,惡則遇凶,天道自然,非為人也。推此以論,人君治有吉凶之應,亦猶此也。君德遭賢,時適當平,嘉物奇瑞偶至。不肖之君,亦反此焉。

世人言卜筮者多,得實誠者寡。論者或謂蓍龜可以參事,不可純用。夫鑽龜揲蓍,兆數輒見,見無常占,占者生意。吉兆而占謂之凶,凶數而占謂之吉,吉凶不效,則謂卜筮不可信。周武王伐紂,卜筮之逆,占曰:大凶。太公推蓍蹈龜而曰:枯骨死草,何知而凶!夫卜筮兆數,非吉凶誤也,占之不審吉凶,吉凶變亂,變亂,故太公黜之。夫蓍筮龜卜,猶聖王治世;卜筮兆數,猶王治瑞應。瑞應無常,兆數詭異。詭異則占者惑,無常則議者疑。疑則謂平世未治,惑則謂吉占不良。何以明之?夫吉兆數,吉人可遭也;治遇符瑞,聖德之驗也。周王伐紂,遇烏魚之瑞,其卜曷為逢不吉之兆?使武王不當起,出不宜逢瑞;使武王命當興,卜不宜得凶。由此言之,武王之卜,不得凶占,謂之凶者,失其實也。魯將伐越,筮之,得鼎折足,子貢占之以為凶。何則?鼎而折足,行用足,故謂之凶。孔子占之以為吉,曰:越人水居,行用舟不用足,故謂之吉。魯伐越,果克之。夫子貢占鼎折足以為凶,猶周之占卜者謂之逆矣。逆中必有吉,猶折鼎足之占宜以伐越矣。周多子貢直占之知,寡若孔子詭論之材,故睹非常之兆,不能審也。世因武王卜無非而得凶,故謂卜筮不可純用,略以助政,示有鬼神,明己不得專。

著書記者,采掇行事,若韓非飾邪之篇,明已效之驗,毀卜訾筮,非世信用。夫卜筮非不可用,卜筮之人占之誤也。洪範稽疑,卜筮之變,必問天子卿士,或時審是。夫不能審占,兆數不驗,則謂卜筮不可信用。晉文公與楚子戰,夢與成王搏,成王在上而其腦,占曰凶。咎犯曰:吉!君得天,楚伏其罪。君之腦者,柔之也。以戰果勝,如咎犯占。夫占夢與占龜同。晉占夢者不見象指,猶周占龜者不見兆者為也。象無不然,兆無不審。人之知暗,論之失實也。傳或言武王伐紂,卜之而龜,占者曰凶。太公曰:龜,以祭則凶,以戰則勝。武王從之,卒克紂焉。審若此傳,亦復孔子論卦,咎犯占夢之類也。蓋兆數無不然,而吉凶失實者,占不巧工也。

辨祟篇

世俗信禍祟,以為人之疾病死亡,及更患被罪、戮辱歡笑,皆有所犯。起功、移徙、祭祀、喪葬、行作、入官、嫁娶,不擇吉日,不避歲月,觸鬼逢神,忌時相害。故發病生禍,掛法入罪。至於死亡,殫家滅門,皆不重慎,犯觸忌諱之所致也。如實論之,乃妄言也。

凡人在世,不能不作事,作事之後,不能不有吉凶。見吉則指以為前時擇日之福,見凶則刺以為往者觸忌之禍。多或擇日而得禍,觸忌而獲福。工伎射事者欲遂其朮,見禍忌而不言,聞福匿而不達,積禍以驚不慎,列福以勉畏時。故世人無愚智賢不肖、人君布衣,皆畏俱信向,不敢抵犯;歸之久遠,莫能分明,以為天地之書,賢聖之術也。人君惜其官,人民愛其身,相隨信之,不復狐疑。故人君興事,工伎滿,人民有為,觸傷問時。奸書偽文,由此滋生。巧惠生意,作知求利,驚惑愚暗,漁富偷貧,愈非古法度聖人之至意也。

聖人舉事,先定於義。義已定立,決以卜筮,示不專己,明與鬼神同意共指,欲令眾下信用不疑。故書列七卜,易載八卦,從之未必有福,違之未必有禍。然而禍福之至,時也;死生之到,命也。人命懸於天,吉凶存于時。命窮,操行善,天不能續。命長,操行惡,天不能奪。天,百神主也。道德仁義,天之道也;戰粟恐懼,天之心也。廢道滅德,賤天之道,險隘恣睢,悖天之意。世間不行道德,莫過桀、紂;妄行不軌,莫過幽、厲。桀、紂不早死,幽、厲不夭折。由此言之,逢福獲喜,不在擇日避時;涉患麗禍,不在觸歲犯月,明矣。

孔子曰: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苟有時日,誠有禍祟,聖人何惜不言,何畏不說!案古圖籍,仕者安危,千君萬臣,其得失吉凶,官位高下,位祿降升,各有差品。家人治產,貧富息耗,壽命長短,各有遠近。非高大尊貴舉事以吉日,下小卑賤以凶時也。以此論之,則亦知禍福死生不在遭逢吉祥,觸犯凶忌也。然則人之生也,精氣育也;人之死者,命窮絕也。人之生未必得吉逢喜,其死獨何為謂之犯凶觸忌?以孔子證之,以死生論之,則亦知夫百禍千凶,非動作之所致也。孔子聖人,知府也;死生,大事也;大事,道效也。孔子云: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眾文微言不能奪,俗人愚夫不能易,明矣。人之於世,禍福有命;人之操行,亦自致之。其安居無為,禍福自至,命也。其作事起功,吉凶至身,人也。人之疾病,稀有不由風濕與飲食者。當風臥濕,握錢問祟;飽飯饜食,齋精解禍。而病不治,謂祟不得;命自絕,謂筮不審,欲人之知也。

夫倮蟲三百六十,人為之長。人,物也,萬物之中有知慧者也。其受命於天,稟氣於元,與物無異。鳥有巢棲,獸有窟穴,蟲魚介鱗各有區處,猶人之有室宅樓臺也。能行之物,死傷病困,小大相害。或人捕取以給口腹,非作窠穿穴有所觸,東西行徙有所犯也。人有死生,物亦有終始,人有起居,物亦有動作,血脈、首足、耳目、鼻口與人不別,惟好惡與人不同,故人不能曉其音,不見其指耳。及其游於黨類,接於同品,其知去就,與人無異。共天同地,並仰日月,而鬼神之神之禍獨加於人,不加於物,未曉其故也。天地之性,人為貴,豈天禍為貴者作不為賤者設哉!何其性類同而禍患別也?刑不上大夫,聖王於貴者闊也。聖王刑賤不罰貴,鬼神禍貴不殃賤,非易所謂大人與鬼神合其吉凶也。

或有所犯,抵觸縣官,羅麗刑法,不曰:過所致,而曰:家有負。居處不慎,飲食過節,不曰:失調和,而曰:徙觸時。死者累屬,葬棺至十,不曰氣相汙,而曰:葬日凶。有事歸之有犯,無為歸之所居。居衰宅耗,蜚凶流屍,集人室居,又禱先祖,寢禍遺殃。疾病不請醫,更患不修行,動歸於禍,名曰:犯觸,用知淺略,原事不實,俗人之材也。

猶繫罪司空作徒,未必到吏日惡,系役時凶也。使殺人者求吉日出詣吏,罪者推善時入獄繫,寧能令事解,赦令至哉?人不觸禍不被罪,不被罪不入獄。一旦令至,解械徑出,未必解除其凶者也。天下千獄,獄中萬囚,其舉事未必觸忌諱也。居位食祿,專城長邑,以千萬數,其遷徙日未必逢吉時也。曆陽之都,一夕沉而為湖,其民未必皆犯歲月也。高祖始起,豐、沛俱復,其民未必皆慎時日也。項羽攻襄安,襄安無醮類,未必不禱賽也。趙軍為秦所坑于長平之下,四十萬眾同時俱死,其出家時,未必不擇時也。辰日不哭,哭有重喪。戊己死者,復屍有隨。一家滅門,先死之日,未必辰與戊己也。血忌下殺牲,屠肆不多禍,上朔下會眾,沾舍不觸殃。塗上之暴屍,未必出以往亡;室中之殯柩,未必還以歸忌。由此言之,諸占射禍祟者皆不可信用。信用之者,皆不可是。

夫使食口十人居一宅之中,不動錘,不更居處,祠祀嫁娶,皆擇吉日,從春至冬不犯忌諱,則夫十人比至百年,能不死乎?占射事者必將複曰:宅有盛衰,若歲破直符,不知避也。夫如是,令數問工伎之家,宅盛即留,衰則避之,及歲破直符,輒舉家移。比至百年,能不死乎?占射事者必將復曰:移徙觸時,往來不吉。夫如是,復令輒問工伎之家,可徙則往,可還則來。比至百年,能不死乎?占射事者必將復曰:泊命壽極。夫如是,人之死生竟自有命,非觸歲月之所致,無負凶忌之所為也。

難歲篇

俗人險心,好信禁忌,知者亦疑,莫能實定。是以儒雅服從,工伎得勝。吉凶之書,伐經典之義;工伎之說,淩儒雅之論。今略實論,令觀覽,總核是非,使世一悟。

移徙法曰:徙抵太歲凶,負太歲亦凶。抵太歲名曰:歲下,負太歲名曰:歲破,故皆凶也。假令太歲在甲子,天下之人皆不得南北徙,起宅嫁娶亦皆避之;其移東西,若徙四維,相之如者皆吉。何者?不與太歲相觸,亦不抵太歲之沖也。實問:避太歲者何意也?令太歲惡人徙乎?則徙者皆有禍。令太歲不禁人徙,惡人抵觸之乎?則道上之人南北行者皆有殃。太歲之意,猶長吏之心也。長吏在塗,人行觸車馬,幹其吏從,長吏怒之,豈獨抱器載物、去宅徙居觸犯之者而乃責之哉!昔文帝出,過霸陵橋,有一人行逢車駕,逃於橋下,以為文帝之車已過,疾走而出,驚乘輿馬。文帝怒,以屬廷尉張釋之,釋之當論。使太歲之神行若文帝出乎,則人犯之者,必有如橋下走出之人矣。方今行道路者,暴溺仆死,何以知非觸,遇太歲之出也?為移徙者又不能處,不能處,則犯與不犯未可知,未可知,則其行與不行未可審也。

且太歲之神審行乎,則宜有曲折,不宜直南北也。長吏出舍,行有曲折。如天神直道不曲折乎,則從東西四維徙者,猶幹之也。若長吏之南北行,人從東如西,四維相之如,猶抵觸之。如不正南北,南北之徙又何犯。如太歲不動行乎,則宜有宮室營堡,不與人相見,人安得而觸之?如太歲無體,與長吏異,若煙雲虹霓直經天地,極子午南北陳乎,則東西徙若四維徙者亦干之,譬若今時人行,觸繁霧蜮氣,無從橫負鄉皆中傷焉。如審如氣,人當見之,雖不移徙,亦皆中傷。

且太歲,天別神也,與青龍無異。龍之體不過數千丈。如令神者宜長大,饒之數萬丈,令體掩北方,當言太歲在北方,不當言在子。其東有丑,其西有亥,明不專掩北方,極東西之廣,明矣。令正言在子位觸土之中,直子午者,不得南北徙耳。東邊直丑巳之地,西邊直亥未之民,何為不得南北徙?丑與亥地之民,使太歲左右通得南北徙及東西徙,可則丑在子東,亥在子西,丑亥之民東西徙,觸歲之位;巳未之民東西徙,忌歲所破。

儒者論天下九州,以為東西南北盡地廣長。九州之內五千里,竟三河土中。周公卜宅,經曰:王來紹上帝,自服於土中。雒則土之中也。鄒衍論之,以為九州之內五千里,竟合為一州,在東南位,名曰:赤縣州。自有九州者九焉,九九八十一,凡八十一州。此言殆虛。地形難審,假令有之,亦一難也。使天下九州如儒者之議,直雒邑以南,對三河以北,豫州、荊州、冀州之部有太歲耳。雍、梁之間,青、兗、徐、揚之地,安得有太歲?使如鄒衍之論,則天下九州在東南位,不直子午,安得有太歲?如太歲不在天地極,分散在民間,則一家之宅,輒有太歲,雖不南北徙,猶抵觸之。假令從東裏徙西裏,西裏有太歲,從東宅徙西宅,西宅有太歲,或在人之東西,或在人之南北,猶行途上,東西南北皆逢觸人。太歲位數千萬億,天下之民,徙者皆凶,為移徙者何以審之?如審立於天地之際,猶王者之位在土中也。東方之民,張弓西射,人不謂之射王者,以不能至王者之都,自止射其處也。今徙豈能北至太歲位哉!自止徙百步之內,何為謂之傷太歲乎!且移徙之家禁南北徙者,以為歲在子位,子者破午,南北徙者抵觸其沖,故謂之凶。夫破者須有以椎破之也,如審有所用,則不徙之民皆被破害;如無所用,何能破之!

夫雷,天氣也,盛夏擊折,折木破山,時暴殺人。使太歲所破若迅雷也,則聲音宜疾,死者宜暴。如不若雷,亦無能破。如謂沖抵為破,沖抵安能相破?東西相與為沖,而南北相與為抵。如必以沖抵為凶,則東西常凶而南北常惡也。如以太歲神其沖獨凶,神莫過於天地,天地相與為沖,則天地之間無生人也。或上十二神登明、從魁之輩,工伎家謂之皆天神也。常立子醜之位,俱有沖抵之氣,神雖不若太歲,宜有微敗。移徙者雖避太歲之凶,猶觸十二神之害。為移徙時者,何以不禁?

冬氣寒,水也,水位在北方。夏氣熱,火也,火位在南方。案秋冬寒,春夏熱者,天下普然,非獨南北之方水火沖也。今太歲位在子耳,天下皆為太歲,非獨子午沖也。審以所立者為主,則午可為大夏,子可為大冬。冬夏南北徙者,可複凶乎?立春,艮王震相,巽胎離沒,坤死兌囚,幹廢坎休。王之沖死,相之沖囚,王相沖位,有死囚之氣。乾坤六子,天下正道,伏羲、文王象以治世,文為經所載,道為聖所信,明審于太歲矣。人或以立春東北徙,抵艮之下,不被凶害。太歲立于子,彼東北徙,坤卦近於午,猶艮以坤,徙觸子位,何故獨凶?正月建于寅,破于申,從寅申徙,相之如者無有凶害。太歲不指午,而空曰:歲破,午實無凶禍,而虛禁南北,豈不妄哉!

十二月為一歲,四時節竟,陰陽氣終,竟復為一歲,日月積聚之名耳,何故有神而謂之立於子位乎?積分為日,累日為月,連月為時,紀時為歲。歲則日月時之類也。歲而有神,日月時亦復有神乎?千五百三十九歲為一統,四千六百一十七歲為一元。歲猶統元也。歲有神,統元復有神乎?論之以為無。假令有之,何故害人?神莫過於天地,天地不害人。人謂百神,百神不害人。太歲之氣,天地之氣也,何憎於人,觸而為害?且文曰:甲子不徙。言甲與子殊位,太歲立子不居甲,為移徙者運之,而復居甲,為之而復居甲,為移徙時者,亦宜復禁東西徙。甲與子鈞,其凶宜同。不禁甲而獨忌子,為移徙時者,竟妄不可用也。

人居不能不移徙,移徙不能不觸歲,不觸歲不能不得時死。工伎之人,見今人之死,則歸禍於往時之徙。俗心險危,死者不絕,故太歲之言,傳世不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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