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充論衡【卷二十五】

詰術篇

圖宅術曰:宅有八術,以六甲之名數而第之,第定名立,宮、商殊別。宅有五音,姓有五聲,宅不宜其姓,姓與宅相賊,則疾病死亡,犯罪遇禍。

詰曰:夫人之在天地之間也,萬物之貴者耳。其有宅也,猶鳥之有巢,獸之有穴也。謂宅有甲乙,巢穴復有甲乙乎?甲乙之神獨在民家,不在鳥獸何?夫人之有宅,猶有田也。以田飲食,以宅居處,人民所重,莫食最急,先田後宅,田重於宅也。田間阡陌可以制八術,比土為田,可以數甲乙,甲乙之術獨施於宅,不設于田,何也?府廷之內,吏舍比屬,吏舍之形制何殊於宅,吏之居處何異於民,不以甲乙第舍,獨以甲乙數宅,何也?民間之宅,與鄉亭比屋相屬,接界相連,不並數鄉亭,獨第民家,甲乙之神何以獨立於民家也?數宅之術行市亭,數巷街以第甲乙。入市門曲折,亦有巷街。人晝夜居家,朝夕坐市,其實一也。市肆戶何以不第甲乙?州郡列居,縣邑雜處,與街巷民家何以異?州郡縣邑,何以不數甲乙也?

天地開闢有甲乙邪?後王乃有甲乙。如天地開闢本有甲乙,則上古之時巢居穴處,無屋宅之居、街巷之制,甲乙之神皆何在?數宅既以甲乙,五行之家數日亦當以甲乙。甲乙有支干,支干有加時。支干加時,專此者吉,相賊者凶。當其不舉也,未必加憂支辱也。事理有曲直,罪法有輕重,上官平心原其獄狀,未有支干吉凶之驗,而有事理曲直之效,為支干者何以對此?武王以甲子日戰勝,紂以甲子日戰負,二家俱期,兩軍相當,旗幟相望,俱用一日,或存或亡。且甲與子專比,昧爽時加寅,寅與甲乙不相賊,武王終以破紂,何也?

日,火也,在天為日,在地為火。何以驗之?陽燧鄉日,火從天來。由此言之,火,日氣也。日有甲乙,火無甲乙。何日十而辰十二?日辰相配,故甲與子連。所謂日十者,何等也?端端之日有十邪,而將一有十名也?如端端之日有十,甲乙是其名,何以不徒言甲乙,必言子丑?何日廷圖甲乙有位,子丑亦有處,各有部署,列布五方,若王者營衛,常居不動?今端端之日中行,旦出東方,夕入西方,行而不已,與日廷異,何謂甲乙為日之名乎?朮家更說日甲乙者,自天地神也。日更用事,自用甲乙勝負為吉凶,非端端之日也。夫如是,於五行之象,徒當用甲乙決吉凶而已,何為言加時乎?案加時者,端端之日加也。端端之日安得勝負?

五音之家,用口調姓名及字,用姓定其名,用名正其字。口有張歙,聲有外內,以定五音宮商之實。

夫人之有姓者,用稟於天,天得五行之氣為姓邪?以口張歙聲外內為姓也?如以本所稟於天者為姓,若五穀萬物稟氣矣,何故用口張口歙、聲內外定正之乎?古者因生以賜姓,因其所生賜之姓也。若夏吞薏苡而生,則姓苡氏;商吞燕子而生,則姓為子氏;周履大人跡,則姬氏。其立名也,以信、以像、以假、以類。以生名為信,若魯公子友生,文在其手曰友也。以德名為義,若文王為昌、武王為發也。以類名為像,若孔子名丘也。取於物為假,若宋公名杵臼也。取于父為類,有似類于父也。其立字也,展名取同義,名賜字子貢,名予字子我。其立姓則以本所生,置名則以信、義、像、假、類,字則展名取同義,不用口張歙、聲外內。調宮商之義為五音術,何據見而用。

古者有本姓,有氏姓,陶氏、田氏、事之氏姓也;上官氏、司馬氏、吏之氏姓也;孟氏、仲氏,王父字之氏姓也。氏姓有三,事乎,吏乎,王父字乎?以本姓則用所生,以氏姓則用事、吏、王父字,用口張歙調姓之義何居?匈奴之俗,有名無姓字,無與相調諧,自以壽命終,禍福何在?禮,買妾不知其姓則蔔之。不知者,不知本姓也。夫妾必有父母家姓,然而必卜之者,父母姓轉易失實,禮重取同姓,故必卜之。姓徒用口調諧姓族,則禮買妾何故卜之!

圖宅術曰:商家門不宜南向,征家門不宜北向。則商金,南方火也;征火,北方火也。水勝火,火賊金,五行之氣不相得,故五姓之宅門有宜向。向得其宜,富貴吉昌;向失其宜,貧賤衰耗。夫門之與堂何以異?五姓之門,各有五姓之堂,所向無宜何?門之掩地,不如堂廡,朝夕所處,于堂不於門。圖吉凶者,宜皆以堂。如門,人所出入,則戶亦宜然。孔子曰:誰能出之由戶?言戶不言門。五祀之祭,門與戶均。如當以門正所向,則戶何以不當及閘相應乎?且今府廷之內,吏舍連屬,門向有南北,長吏舍傳,閭居有東西。長吏之姓必有宮商,諸吏之舍必有征羽。安官遷徙,未必角姓門南向也,失位貶黜,未必商姓門北出也,或安官遷徙,或失位貶黜何?

姓有五音,人之質性亦有五行。五音之家,商家不宜南向門,則人稟金之性者,可復不宜南向坐、南行步乎?一日五音之門,有五行之人,假令商姓口食五人,五人中各有五色,木人青,火人赤,水人黑,金人白,土人黃。五色之人,俱出南向之門,或凶或吉,壽命或短或長,凶而短者未必色白,吉而長者未必色黃也,五行之家何以為決?南向之門,賤商姓家,其實如何?南方火也,使火氣之禍,若火延燔,徑從南方來乎,則雖為北向門猶之凶也。火氣之禍,若夏日之熱,四方洽浹乎,則天地之間皆得其氣,南向門家何以獨凶?南方火者,火位南方,一曰其氣布在四方,非必南方獨有火,四方無有也,猶水位在北方,四方猶有水也。火滿天下,水辨四方。火或在人之南,或在人之北。謂火常在南方,是則東方可無金,西方可無木乎?

解除篇

世信祭祀,謂祭祀必有福。又然解除,謂解除必去凶。解除初禮,先設祭祀。比夫祭祀,若生人相賓客矣,先為賓客設膳食;已,驅以刃杖。鬼神如有知,必恚止與戰,不肯徑去,若懷恨反而為禍;如無所知,不能為凶,解之無益,不解無損。且人謂鬼神何如狀哉?如謂鬼有形象,形象生人,生人懷恨,必將害人。如無形象,與煙雲同,驅逐雲煙,亦不能除。形既不可知,心亦不可圖,鬼神集止人宅,欲何求乎?如勢欲殺人,當驅逐之時,避人隱匿,驅逐之止,則復還立故處。如不欲殺人,寄託人家,雖不驅逐,亦不為害。

貴人之出也,萬民並觀,填街滿巷,爭進在前。士卒驅之,則走而卻,士卒還去,即復其處;士卒立守,終日不離,僅能禁止。何則?欲在於觀,不為壹軀還也。使鬼神與生人同,有欲於宅中,猶萬民有欲於觀也,士卒驅逐,不久立守,則觀者不卻也。然則驅逐鬼者,不極一歲,鬼神不去。今驅逐之,終食之間,則舍之矣。舍之鬼復還來,何以禁之!暴谷於庭,雞雀啄之,主人驅彈則走,縱之則來,不終日立守,雞雀不禁。使鬼神乎,不為驅逐去止;使鬼不神乎,與雞雀等,不常驅逐,不能禁也。

虎狼入都,弓弩巡之,雖殺虎狼,不能除虎狼所為來之患。盜賊攻城,官軍擊之,雖卻盜賊,不能滅盜賊所為至之禍。虎狼之來,應政失也;盜賊之至,起世亂也。然則鬼神之集,為命絕也。殺虎狼,卻盜賊,不能使政得世治。然則盛解除,驅鬼神,不能使凶去而命延。

病人困篤,見鬼之至,物猛剛者挺劍操杖,與鬼戰鬥,戰鬥壹再,錯指受服,知不服必不終也。夫解除所驅逐鬼,與病人所見鬼無以殊也,其驅逐之與戰鬥無以異也。病人戰鬥,鬼猶不去,宅主解除,鬼神必不離。由此言之,解除宅者,何益於事,信其凶去,不可用也。且夫所除,宅中客鬼也。宅中主神有十二焉,青龍白虎列十二位,龍虎猛神天之正鬼也,飛屍流凶安敢妄集,猶主人猛勇、奸客不敢窺也。有十二神舍之,宅主驅逐,名為去十二神之客,恨十二神之意,安能得吉?如無十二神,則亦無飛屍流凶,無神無凶,解除何補?驅逐何去?

解除之法,緣古逐疫之禮也。昔顓頊氏有子三人,生而皆亡,一居江水為虐鬼,一居若水為魍魎,一居歐隅之間主疫病人。故歲終事畢,驅逐疫鬼,因以送陳、迎新、內吉也。世相仿效,故有解除。夫逐疫之法,亦禮之失也。行堯、舜之德,天下太平,百災消滅,雖不逐疫,疫鬼不往。行桀、紂之行,海內擾亂,百禍並起,雖日逐疫,疫鬼猶來。

衰世好信鬼,愚人好求福。周之季世,信鬼修祀。以求福助。愚主心惑,不顧自行,功猶之立,治猶不定。故在人不在鬼,在德之在祀。國期有遠近,人命有長短,如祭祀可以得福,解除可以去凶,則王者可竭天下之財,以興延期之祀;富家翁嫗可求解除之福,以取逾世之壽。案天下人民,夭壽貴賤,皆有祿命,操行吉凶,皆有衰盛。祭祀不為福,福不由祭祀。世信鬼神,故好祭祀,祭祀無鬼神,故通人不務焉。祭祀,厚事鬼神之道也,猶無吉福之驗,況盛力用威,驅逐鬼神,其何利哉!

祭祀之禮,解除之法,眾多非一,且以一事效其非也。夫小祀足以況大祭,一鬼足以卜百神。世間繕治宅舍,鑿地掘土,功成作畢,解謝土神,名曰解土。為土偶人,以像鬼形,令巫祝延以解土神。已祭之後,心快意喜,謂鬼神解謝,殃禍除去。如討論之,乃虛妄也。何以驗之?夫土地猶人之體也,普天之下皆為一體,頭足相去以萬里數。人民居土上,猶蚤虱著人身也。蚤虱食人,賊人肌膚,猶人鑿地,賊地之體也。蚤虱內知有欲解人之心,相與聚會,解謝於所食之肉旁,人能知之乎?夫人不能知蚤虱之音,猶地不能曉人民之言也。胡、越之人,耳口相類,心意相似,對口交耳而談,尚不相解;況人之與地相似,地之耳口有人相達遠乎?今所解者地乎,則地之耳遠,不能聞也。所解一宅之土,則一宅之土猶人一分之肉也,安能曉之!如所解宅神乎,則此名曰:解宅,不名曰:解土。禮入宗廟,無所主意,斬尺二寸之木,名之曰:主,主心事之,不為人像。今解土之祭,為土偶人,像鬼之形,何能解乎?神荒忽無形,出入無門,故謂之神。今作形象,與禮相違,失神之實,故知其非。象似布藉,不設鬼形,解土之禮,立土偶人;如祭山可為石形,祭門戶可作木人乎?

晉中行寅將亡,召其太祝欲加罪焉,曰:子為我祀,犧牲不肥澤也,且齊戒不敬也,使吾國亡,何也?祝簡對曰:昔日吾先君中行密子,有車十乘,不憂其薄也,憂德義之不足也。今主君有革車百乘,不憂義之薄也,唯患車之不足也。夫船車飭則賦斂厚,賦斂厚則民謗詛。君苟以祀為有益於國乎?詛亦將為亡矣。一人祝之,一國詛之,一祝不勝萬詛,國亡不亦宜乎?祝其何罪?中行子乃慚。今世信祭祀,中行子之類也。不修其行而豐其祝,不敬其上而畏其鬼。身死禍至,歸之於祟,謂祟未得;得祟修祀,禍繁不止,歸之於祭,謂祭未敬。夫論解除,解除無益;論祭祀,祭祀無補;論巫祝,巫祝無力。竟在人不在鬼,在德不在祀,明矣哉!

祀義篇

世信祭祀,以為祭祀者必有福,不祭祀者必有禍。是以病作卜祟,祟得修祀,祀畢意解,意解病已;執意以為祭祀之助,勉奉不絕。謂死人有知,鬼神飲食,猶相賓客,賓客悅喜,報主人恩矣。其修祭祀,是也;信其事享之,非也。

實者,祭祀之意,主人自盡恩勤而已,鬼神未必欲享之也。何以明之?今所祭者報功,則緣生人為恩義耳,何歆享之有?今所祭死人,死人無知,不能飲食。何以審其不能歆享飲食也?夫天者體也,與地同。天有列宿,地有宅舍。宅舍附地之體,列宿著天之形。形體具則有口,乃能食。使天地有口能食,祭食宜食盡;如無口,則無體,無體則氣也,若雲霧耳,亦無能食。如天地之精神,若人之有精神矣。以人之精神,何宜飲食?中人之體七八尺,身大四五圍,食斗食,斗羹,乃能飽足,多者三四斗。天地之廣大,以萬里數。圜丘之上,一繭栗牛,粢飴大羹不過數斛。以此食天地,天地安能飽?天地用心,猶人用意也。人食不飽足,則怨主人,不報以德矣。必謂天地審能飽食,則夫古之效者負天地。

山,猶人之有骨節也;水,猶人之有血脈也。故人食腸滿,則骨節與血脈因以盛矣。今祭天地,則山川隨天地而飽。今別祭山川,以為異神,是人食已,更食骨節與血脈也。

社稷報生穀物之功。萬民生於天地,猶毫毛生於體也。祭天地,則社稷設其中矣;人君重之,故別祭。必以為有神,是人之膚肉當復食也。五祀初本在地。門戶用木與土,土木生於地,井灶室中霤皆屬於地。祭地,五祀設其中矣;人君重之,故復別祭。必以為有神,是人食己,當復食形體也。風伯、雨師、雷公,是群神也。風猶人之有吹煦也,雨猶人之有精液也,雷猶人之有腹鳴也,三者附於天地,祭天地,三者在矣;人君重之,故別祭。必以為有神,則人吹煦、精液、腹鳴當復食也。日月猶人之有目,星辰猶人之有發,三光附天,祭天,三光在矣;人君重之,故復別祭。必以為有神,則人之食已,復食目與髮也。

宗廟,己之先也。生存之時,謹敬供養,死不敢不信,故修祭祀,緣先事死,示不忘先。五帝、三王,郊宗黃帝、帝嚳之屬,報功堅力,不敢忘德,未必有鬼神審能歆享之也。夫不能歆享,則不能神;不能神,則不能為福,亦不能為禍。禍福之起,由於喜怒,喜怒之發,由於腹腸。有腹腸者輒能飲食,不能飲食則無腹腸,無腹腸則無用喜怒,無用喜怒則無用為禍福矣。

或曰:歆氣,不能食也。夫歆之與飲食,一實也。用口食之,用口歆之。無腹腸則無口,無口無用食,則亦無用歆矣。何以驗其不能歆也?以人祭祀有過,不能即時犯也。夫歆不用口則用鼻矣。口鼻能歆之,則目能見之,目能見之,則手能擊之。今手不能擊,則知口鼻不能歆之也。

或難曰:宋公鮑之身有疾。祝曰夜姑掌,將事於曆者,曆鬼杖楫而與之言曰:何而粢盛之不膏也?何而犧之不肥碩也?何而桂璧之不中度量也?而罪歟?其鮑之罪歟?夜姑順色而對曰:鮑身尚幼,在繈褓,不預知焉。審是掌之罪也。曆鬼舉楫而掊之,斃於壇下。此非能言用手之驗乎?

曰:夫夜姑之死,未必曆鬼擊之也,時命當死也。妖象曆鬼,象鬼之形,則象鬼之言,象鬼之言,則象鬼而擊矣。何以明之?夫鬼者神也,身則先知。先知則宜自見粢盛之不膏,圭璧之失度,犧牲之小,則因以責讓夜姑以楫擊之而已,無為先問。先問,不知之效也;不知,不神之驗也。不知不神,則不能見體出言以楫擊人也。夜姑,義臣也,引罪自予己,故鬼擊之。如無義而歸之鮑身,則厲鬼將複以楫掊鮑之神矣。且祭祀不備,神怒見體以殺掌。祀如禮備神喜,肯見體以食賜主祭乎?人有喜怒,鬼亦有喜怒。人不為怒者身存,不為喜者身亡。厲鬼之怒,見體而罰。宋國之祀,必時中禮,夫神何不見體以賞之乎?夫怒喜不與人同,則其賞罰不與人等。賞罰不與人等,則其掊夜姑,不可信也。

且夫歆者內氣也,言者出氣也。能歆則能言,猶能吸則能呼矣。如鬼神能歆,則宜言於祭祀之上。今不能言,知不能歆,一也。凡能歆者,口鼻通也。使鼻鼽不通,口鉗不開,則不能歆矣。人之死也,口鼻腐朽,安能復歆?二也。禮曰:人死也斯惡之矣。與人異類,故惡之也。為屍不動,朽敗滅亡,其身不與人同,則知不與生人通矣。身不同,知不通,其飲食不與人鈞矣。胡、越異類,飲食殊味。死之與生,非直胡之與越也。由此言之,死人不歆,三也。當人之臥也,置食物其旁,不能知也。覺乃知之,知乃能食之。夫死,長臥不覺者也,安能知食?不能歆之,四也。

或難曰:祭則鬼享之,何謂也?曰:言其修具謹潔,粢牲肥香,人臨見之,意飲食之。推己意以況鬼神,鬼神有知,必享此祭,故曰:鬼享之祀。

難曰:易曰:東鄰殺牛,不如西鄰之祭。夫言東鄰不若西鄰,言東鄰牲大福少、西鄰祭少福多也。今言鬼不享,何以知其福有多少也?曰:此亦謂修具謹潔與不謹潔也。紂殺牛祭,不致其禮。文王祭,竭盡其敬。夫禮不至則人非之,禮敬盡則人是之。是之則舉事多助,非之則言行見畔。見畔若祭,不見不享之禍;多助若祭,見歆之福:非鬼為祭祀之故,有喜怒也。何以明之?苟鬼神,不當須人而食。須人而食,是不能神也。信鬼神,歆祭祀,祭祀為禍福,謂鬼神居處何如狀哉?自有儲邪,將以人食為饑飽也?如自有儲,儲必與人異,不當食人之物。如無儲,則人朝夕祭乃可耳。壹祭壹否,則神壹饑壹飽。壹饑壹飽,則神壹怒壹喜矣。

且病人見鬼,及臥夢與死人相見,如人之形,故其祭祀如人之食。緣有飲食則宜有衣服,故復以繒制衣,以象生儀。其祭如生人之食,人欲食之,冀鬼饗之。其制衣也,廣樅不過一尺若五六寸。以所見長大之神貫一尺之衣,其肯喜而加福於人乎?以所見之鬼為審死人乎?則其制衣,宜若生人之服。如以所制之衣審鬼衣之乎?則所見之鬼宜如偶人之狀。夫如是也,世所見鬼非死人之神,或所衣之神非所見之鬼也。鬼神未定,厚禮事之,安得福佑而堅信之乎?

祭意篇

禮;王著祭天地,諸侯祭山川,卿大夫祭五祀,土庶人祭其先;宗廟、社稷之祀,自天子達于庶人。尚書曰:肆類于上帝,于六宗,望於山川,遍於群臣。禮曰: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,祖顓頊而宗堯。夏后氏亦黃帝而郊鯀,祖顓頊而宗禹。殷人禘嚳而郊冥,祖契而宗湯。周人禘嚳而郊稷,祖文王而宗武王。燔柴於大壇,祭天也;瘗埋於大折,祭地也:用騂犢。埋少牢於大昭,祭時也。相近於坎壇,祭寒暑也。王宮,祭日也。夜明,祭月也。幽宗,祭星也。雩醟,祭水旱也。四坎壇,祭四方也。山林、川谷、丘陵、能出雲,為風雨,見怪物,皆曰:神。有天下者祭百神。諸侯在其地則祭,亡其地則不祭。此皆法度之祀,禮之常制也。

王者父事天,母事地,推人事父母之事,故亦有祭天地之祀。山川以下,報功之義也。緣生人有功得賞,鬼神有功亦祀之。山出雲雨潤萬物,六宗居六合之間,助天地變化,王者尊而祭之。故曰六宗。社稷報生萬物之功:社報萬物,稷報五穀。五祀報門戶、井、灶、室中霤之功:門戶人所出入,井灶人所飲食,中霤人所托處。五者功鈞,故俱祀之。

傳或曰:少昊有四叔,曰:重,曰:該,曰:修,曰:熙,實能金木及水。使重為句芒,該為蓐收,修及熙為玄冥。世不失職,遂濟窮桑。此其三祀也。顓頊氏有子曰:犁,為祝融。共工氏有子曰:句龍,為后土。此其二祀也。后土為社稷,田正也。有烈山氏之子曰:柱,為稷。自夏以上祀之。周棄亦為稷,自商以來祀之。禮曰:列山氏之有天下也,其子曰:柱,能殖百穀。夏之衰也,周棄繼之,故祀以為稷。共工氏之霸九州也,其子曰:后土,能平九土,故祀以為社。傳或曰:炎帝作火,死而為灶。禹勞力天下水,死而為社。禮曰:王為群姓立七祀,曰:司命,曰:中霤,曰:國門,曰:國行,曰:泰厲,曰:戶,曰:灶。諸侯為國立五祀,曰:司命,曰:中霤,曰:國門,曰:國行,曰:公厲。大夫立三祀,曰:族厲,曰:門,曰:行。適士立二祀,曰:門,曰:行。庶人立一祀,或立戶,或立灶。社稷五祀之祭,未有所定,皆有思其德,不忘其功也。中心愛之,故飲食之。愛鬼神者祭祀之。自禹興修社稷,祀后稷,其後絕廢。

高皇帝四年詔天下祭靈星,七年使天下祭社稷。靈星之祭,祭水旱也,於禮舊名曰:雩。雩之禮,為民祈穀雨,祈穀實也。春求雨,秋求實,一歲再祀,蓋重穀也。春以二月,秋以八月,故論語曰: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。暮春,四月也。周之四月,正歲二月也。二月之時,龍星始出,故傳曰:龍見而雩。龍星見時,歲己啟蟄而雩。春雩之禮廢,秋雩之禮存,故世常修靈星之祀,到今不絕。名變於舊,故世人不識;禮廢不具,故儒者不知。世儒案禮,不知靈星何祀;其難曉而不識,說縣官名曰:明星。緣明星之名,說曰:歲星,歲星東方也。東方主春,春主生物,故祭歲星求春之福也。四時皆有力於物,獨求春者,重本尊始也。審如儒者之說求春之福,及以秋祭,非求春也。月令:祭戶以春,祭門以秋,各宜其時。如或祭門以秋,謂之祭戶,論者肯然之乎?不然,則明星非歲星也,乃龍星也。龍星二月見,則雩祈穀雨。龍星八月將入,則秋雩祈穀實。儒者或見其義,語不空生。春雩廢,秋雩興,故秋雩之名,自若為明星也。實曰:靈星,靈星者神也,神者謂龍星也。群神謂風伯雨師雷公之屬。風以搖之,雨以潤之,雷以動之,四時生成,寒暑變化。日月星辰,人所瞻仰。水旱,人所忌惡。四方,氣所由來。山林川穀,民所取材用。此鬼神之功也。

凡祭祀之義有二:一曰:報功,二曰:修先。報功以勉力,修先以崇恩。力勉恩崇,功立化通,聖王之務也。是故聖王制祭祀也,法施於民則祀之,以死勤事則祀之,以勞定國則祀之,能禦大災則祀之,能捍大患則祀之。帝嚳能序星辰以著眾,堯能賞均刑法以義終,舜勤民事而野死。鯀勤洪水而殛死,禹能修鯀之功。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,顓頊能修之。契為司徒而民成,冥勤其官而水死,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。文王以文治,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災。凡此功烈,施布於民,民賴其力,故祭報之。宗廟先祖,己之親也,生時有養親之道,死亡義不可背,故修祭祀,示如生存。推人事鬼神,緣生事死。人有賞功供養之道,故有報恩祀祖之義。

孔子之畜狗死,使子贛埋之,曰:吾聞之也,弊帷不棄,為埋馬也;弊蓋不棄,為埋狗也。丘也貧無蓋,于其封也,亦與之席,毋使其首陷焉。延陵季子過徐,徐君好其劍。季子以當使于上國,未之許與。季子使還,徐君已死,季子解劍帶其塚樹。御者曰:徐君已死,尚誰為乎?季子曰:前已心許之矣。可以徐君死故負吾心乎?遂帶劍於塚樹而去。祀為報功者,其用意猶孔子之埋畜狗也。祭為不背先者,其恩猶季子之帶劍於塚樹也。

聖人知其若此,祭猶齋戒畏敬,若有鬼神,修興弗絕,若有禍福。重恩尊功,殷勤厚恩,未必有鬼而享之者。何以明之?以飲食祭地也。人將飲食,謙退,示當有所先。孔子曰:雖疏食菜羹瓜,祭,必齋如也。禮曰:侍食於君,君使之祭,然後飲食之。祭,猶禮之諸祀也。飲食亦可毋祭,禮之諸神,亦可毋祀也。祭祀之實一也,用物之費同也。知祭地無神,猶謂諸祀有鬼,不知類也。

經傳所載,賢者所紀,尚無鬼神,況不著篇籍,世間淫祀非鬼之祭,信其有神為禍福矣?好道學仙者,絕穀不食,與人異食,欲為清潔也。鬼神清潔于仙人,如何與人同食乎?論之以為人死無知,其精不能為鬼。假使有之,與人異食。異食,則不肯食人之食。不肯食人之食,則無求於人。無求於人,則不能為人禍福矣。凡人之有喜怒也,有求得與不得,得則喜,不得則怒。喜則施恩而為福,怒則發怒而為禍。鬼神無喜怒,則雖常祭而不絕,久廢而不修,其何禍福於人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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